天刚蒙蒙亮,我拎著工具包进了厂门。井台边那碟子还摆著,湿透的纸飞机瘫在底上,磁带泡得发胀,像条死泥鰍。我没多看一眼,径直往车间走。
工具机的动静隔著半条街就听得出来——咔、咔、咔,一顿一顿的,跟卡了壳的枪似的。进了车间,一群人围著那台老式苏联铣床,脸都黑了。三大爷蹲在旁边,手里捏著把铜油壶,嘴里念叨:“轴瓦肯定磨禿了,非得换不可。”
车间主任背著手在边上转圈,眉头拧成疙瘩。见我进来,他扫了一眼,没说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机器是厂里的命根子,出了问题,谁敢动?动错了,责任担不起;动对了,也得看有没有那个资格。
我没急著开口,先绕著工具机走了一圈。导轨表面有划痕,但不深,不是长期磨损的样。我蹲下,手指顺著导轨摸过去,触感不平,有轻微错位。从兜里掏出卡尺,量了两处支撑点,又拿草稿纸角蘸了点机油,贴在导轨侧面,看油膜流动。
“轴承没坏。”我说,“是缺油干磨。导轨平行度差了零点零三二毫米。”
旁边一个老工人抬头,冷笑:“哟,拿张纸就测出零点零几?你这纸比千分表还准?”
我没爭,起身从工具箱里取出水平仪和塞尺,当著所有人面,重新测了一遍。水平仪气泡偏了一格,塞尺插进缝隙,正好卡住0。03mm那片。我把它举起来,对著光:“差这么一点,工具机一开,刀具就偏,越跑越歪。”
车间主任凑过来瞧了眼,脸色变了。
厂长是被人叫来的。他穿著洗得发白的工装,脚上一双旧胶鞋,进来就问:“怎么回事?”
“林技术员说导轨不平,轴承只是缺油。”有人答。
厂长看了我一眼:“你確定?”
“拆开看就知道。”我说。
他点点头:“拆。”
维修组的人动手拆外壳。轴承座一露出来,大伙儿都愣了——油泥结成块,黑乎乎的糊在滚珠槽里,还有几根纱纤维缠在轴颈上。我伸手抠了一块,捏在手里:“三个月没换油,还拿纱过滤,结果纤维全进去了。油路堵死,轴承干转,能不卡吗?”
三大爷在边上嘀咕:“我寻思著加点油就行……谁知道这么金贵。”
“不是金贵。”我把油泥摊开,“是制度没跟上。这机器每天运转八小时,油位检查应该列进点检表,每天记一次。没人管,问题就攒著。”
厂长没说话,盯著轴承看了半晌,忽然问:“那导轨呢?”
“底座螺丝鬆了两个,加上地基沉降,导致错位。”我指了指底座,“得重新调平,用铜锤微敲,塞尺配合,一点点校。”
“你来?”厂长看著我。
“我来。”
没人反对。维修组那几个人虽然不吭声,但也没拦著。我知道他们心里还是半信半疑——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真能把这老机器整明白?
我脱了外套,捲起袖子,从工具包里拿出铜锤和塞尺。先鬆开底座螺丝,垫片抽出,重新找平。每敲一下,就用塞尺测一次间隙,反覆调整。汗水顺著额角往下淌,滴在导轨上,立马被铁面吸乾。
整整四十分钟,我没停手。
“行了。”我收起工具,“可以装回轴承,加新油。”
轴承清洗乾净,换上新润滑油,外壳装回。我亲自接电,按下启动按钮。
机器嗡地一声转起来,平稳得像条滑出去的鱼。刀具旋转,切削声均匀,工件一节节送进去,出来时表面光洁,毫无毛刺。
车间里静了几秒。
接著,三大爷第一个拍起巴掌:“嘿!真行!”
有人跟著喊:“没抖!一点没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