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把那半块肥皂揣进工装兜里,手还没抽出来,就听见院门口有人喊我名字。
“林风!在不在?”
是於海棠的声音,清亮,带点急。
我抬头,她正站在门口,手里抱著个硬皮本子,另一只手拎著个帆布包,额前几缕碎发被风吹得乱晃。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別著厂里的工作牌,脚步利索地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翻本子。
我顺手把兜口扯了扯,把肥皂往里按了按,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她走到我跟前,喘了口气:“可算找著你了。刚才去车间,老师傅说你早走了。我又去食堂,打饭的大妈说看见你往院里来了。”
“有事?”我问。
“当然有事。”她把本子往我眼前一递,“我得写篇报导,讲你那个新扳手的事。厂里让宣传技术革新,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我接过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了一堆字,还有几处画了圈,写著“不懂”“怎么解释”。
“你这写的,像是要考我。”我说。
她笑了下:“差不多。我得让工人同志看懂,可好多词我自个儿都搞不明白。比如这个——『金属疲劳,到底啥意思?我查了词典,写的是『材料在循环载荷下產生裂纹,这谁听得懂啊?”
我低头看了看本子,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眼神亮,没躲,就那么直直地看著我,等答案。
我忽然想起早上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工装,还有袖口那道细小的划痕。秦淮茹洗得挺仔细,连內衬都翻出来搓过。她没留字,可我知道她是想还点什么。
现在於海棠站在这儿,也是想“还”点什么吧。不是人情,是理解。
我弯腰,从地上捡了根废弃的铁丝。是昨天修收音机时剪下来的,一指长,灰扑扑的。
“你看这个。”我把铁丝捏在手里,慢慢弯了一下,再弯一下,来回折了七八次。
“咔”一声,断了。
於海棠“哎”了一声,伸手接住那两截断头。
“它没被砸,也没被烧,就是被人折了几下,就断了。”我说,“它『累了。机器上的螺丝、轴、齿轮,天天转,天天受力,时间长了也会『累。一开始看不出毛病,可里面已经有小裂纹了。再用下去,突然就断了——这就是金属疲劳。”
她眨了眨眼,忽然笑出声:“你这讲法……比我们厂技校老师还明白。”
我耸了耸肩:“技术不是神仙法,是人能摸得著的道理。”
她低头看著手里的断铁丝,又翻了翻本子,拿笔在上面写了几句,边写边念:“反覆弯折致断,类比零件长期使用后的內部损伤……好,这下我能写了。”
她写完,抬眼又看我:“那你说,为啥你那个扳手不容易『累?”
“因为省力。”我说,“原来扳手槓桿短,工人得用死劲,一使劲,工具本身也跟著『累。我现在加长了力臂,用三分力干十分活,工具受的力小了,用得久。”
她连连点头,又记了一笔。
“还有个事。”她合上本子,抬头看我,“你为啥非得把设计图贴公告栏?王主任不让报,你也不急,厂长来了才递上去。你不怕他抢功?”
我笑了笑:“抢不走。图上有计算过程,有应力点標註,还有我刻的效率值。谁都能看,谁都能改。技术不是藏著掖著的东西,越多人用,越能发现问题。”
她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那你就不怕別人学了去,自个儿吃亏?”
“吃亏?”我摇头,“我吃亏的时候多了。刚来厂里,连扳手都不会用。是老师傅教的,是工人帮我抬零件,是秦淮茹给我送过热饭。现在我懂点东西,说出去,大家少费点劲,少受点伤,不挺好吗?”
她说不出话来,就那么看著我,眼睛亮得有点出奇。
过了几秒,她忽然把那两截断铁丝夹进本子里,动作很轻,像是收什么重要东西。
“我记住了。”她说,“技术不是神仙法,是人能摸得著的道理。”
我点点头,没多说。
她站那儿,又翻了翻本子,像是还想问什么,可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