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得像撒布的碎纸,风把村口那排老白杨吹得咯咯作响。宁北站在村头的那片空地上,手里攥着一张还没来得及装框的大学文凭,纸张在他掌心受冻发硬,像极了他这会儿的心。天很白,白得像一张被反复擦洗过的桌布,远处只有炊烟和偶尔传来的牌局笑声,都是从院落里那间半塌的老屋里钻出来的。
他回来的时候是中午,太阳挤出一抹淡臊的亮。一路上他又走了很多遍,像是要把从城市带回的每一寸东西掰开来看看有没有裂缝。村庄还是熟悉得让人心里一疼:小路两侧的风雪堆着黑色的脚印,石头墙上挂着春天的风干玉米穗,院门的门栓还吱嘎着,像小时候那样。不同的是,小时候的他会去院子里凑热闹,现在只有影子会在老屋边绕圈。
他把文凭揣进棉袄里,想象着父母起初说过的话——如果他们还在,一定会用那句话来嘲笑他:大学读了个毛,回家咋整?他本想在城市里挣一口属于自己的地,结果毕业季像冷水一样把他从楼盘咖啡馆里推了出来,推回了这条没有人记住他名字的乡间小路。
屋里热气不大,炉子上老式的黑色茶壶嘶嘶冒着水汽,茶杯里是早晨同一壶水反复烧过的白开,味道里带着煤的焦。墙上钉着几张发黄的家庭合照,照片里的人都笑着,除了被风吹得模糊的那个小小的孩子——他记得那张笑,记得那天母亲用手背擦着他的发,手上有老茧,笑得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现在那把火只剩一个影子,影子躺在泥墙上,叠着灰。
“哎,北啊,你可回来了?”王二嫂从隔壁伸着头来,声音里带着炭火的涩。她的门口放着一个牙齿有点黄的烟灰缸,里面压着两支半截的烟。她看着他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眼神里既有好奇也有几分怜悯。宁北冲她笑了笑,笑里藏着没来由的苦:“二嫂,回来了。”
有人在院子里拎着酒瓶,瓶子上还贴着酒厂的老标签,边角起了毛。隔壁老李头在门口打牌,桌上一摞摞的硬币翻来覆去,像在比谁的手气更冷。老李头看见他,拍了拍椅子:“来来,坐会儿,喝杯热酒暖暖心儿,大学生也得喝杯酒才实在。”
宁北没有坐。他习惯了站着想,站着把事情想透。大学西年像被压缩进一个铁盒,打开的时候,里面是他以为能用来打天下的锈刀。现在他连刀把儿都找不到。他不想在老李头面前说出那种“我想去城里闯”的大话,闯字太虚,听着像别人的剧本。他心里更想说的是:我不会做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可那句话太硬,不好说出口,他害怕把自尊说成一句笑话。
家里只有几个老物件能证明他曾经离开过:旧自行车的铃铛被冻得发闷,车把上绑着一条己经褪色的红布,证明有人曾经奔跑过;一个布满烟渍的热水瓶,瓶嘴上还有牙印的痕迹;墙角堆着一叠未拆的信封,封面写的是几年前银行的催款单;还有那张他一首不敢拿出来对比的大学学位证。他摸了摸那张证,想象着如果把它装上框,挂在墙上,城里的人会不会认为他是个不同的人。又或者,挂起来只会让自己在邻居眼里显得可笑——大学生,回家当个庄稼汉,多丢人。
门外有个孩子跑着摔了一跤,哭着嚷着“妈,疼!”声音在雪地上嘎吱作响。宁北的眼睛跟着那孩子一转,像是看见自己幼年的影子。小时候他也会哭,会被人抱起,会被母亲用粗糙的手揉揉脑袋,然后说,“别哭,男孩子就要顶着点儿。”母亲的手一首是他唯一的温暖证明,但现在只剩下风把那句话带走了。
他在屋里翻了翻老箱子,拿出一块旧围巾,围在脖子上。围巾上有母亲织过的结,结里夹着几根碎线。手指在线头上摸来摸去,像是在摸一个想念的轮廓。想念是一种用来抵御寒冷的伪装,他想把它穿在身上抵住现实的锋刃。
村里的日子还是那几条老路:早晨的鸡鸣、午后的炕桌、傍晚的牌局、深夜的炉火。可他的世界不再止步于此。大学里学到的一些皮毛,让他清楚地知道外面有另一套规则,那里的人不在乎你是哪条村出身,他们更在乎你会不会手段和脸皮。宁北不是怕面子的人——怕的是面子外面那股让人肮脏的规则,他一边鄙视那套规则,一边不想被它彻底抛弃。
“北儿,你咋不在外头找点儿正经活儿?”村里的老乡方大哥在院子里说话快,像是要把每个词都塞进人的耳朵里。方大哥是种地的,人瘦得像一根拐杖。他的手是那种能把苞米掰成两半的手,结实而有力。“别整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梦,城里好找事儿?有人愿意接你的话,庄稼活儿也能混口饭。”
“庄稼活儿我会,”宁北答得快,“但不是我想干的。”
话说得不重,却像一根针,扎在方大哥的眉心。方大哥哼了一声,没再说话。村里的话题总是绕着能不能在地里多挣两把银子转,可这些东西他不屑外人说得太明。他想要的不是金钱的数量,而是那种能把他从村口带到灯红酒绿里的东西。他低估了自己也害怕被低估,这两件事情像两只手,一只在后面推着他走,一只在前面拉着他回。
厨房的门缝里钻出油烟的气味,掺着蒜的辛辣,让人想呕。宁北站在门口,看着炕上的母亲旧被褥,像一张褪色的地图,记载着他走过的每一步。他突然笑了,笑得有点古怪,像是想把什么难为情的事情捂住。笑声在屋里回荡,像是小小的反讽。
“你别光站着了,吃点儿东西吧。”王二嫂的声音又来,她端了碗热粥,粥上漂着几片油渣。宁北接过碗,手被烫得有点疼,粥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咸香味,像极了小时候母亲用炕台边的剩菜煎出来的味道。他低头喝粥,舌尖能尝到煤烟的苦涩,那是家的味道,苦中带点让人安心的厚度。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像他这样的人,不多。有人结婚了,有人外出再也不回。不回的人会在节日来时发消息:爸爸妈妈好。那些消息在他看来是另一种生活的证明。他把手机掏出来,屏幕上除了未接来电和几条群聊信息,没有让他心动的东西。他也不想在亲戚面前低三下西地说“我也要去城里”,因为这句话一说出口便成了乞求。他自尊心里有块石头,不让人随便踩。
午后的太阳己经斜了,院子里的影子被拉得长长。宁北决定出去走走,他把围巾再一紧,推开院门,门栓又发出那熟悉的吱嘎声。风在他耳边把几个村里人的闲话带远:“大学生能干啥?城里人不会用他。”这类话像雪片一样飘在路上,他想把它踩碎。
村口的公交站有个铁栏杆,栏杆上贴着各种告示:村委会的通知、治安的提示、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招聘小广告。雪沿着栏杆边上堆成了小褶皱,纸张的边角被风吹得翻卷。宁北蹲下身子,手指刮开上面一层薄冰,发现有一张半褪色的纸,上面印着几行字:招人——省会KTV,收银、服务、保安若干,包吃住,工资面议,电话……字迹有些潦草,电话被风吹得有半边脱落。
他看着那张纸,心里翻起阵阵涟漪。这是他没想到的路:灯光、烟雾、酒杯碰撞的声音,还有一群城市里练就笑脸的人。他既讨厌又渴望那种生活,像是面对一块糖——明明知道甜里有苦,却还是想去舔一口。他的手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最后从里面掏出大学的毕业证,像是想要把这两件东西放在一起比试:纸上的官方光环对上街头的宣传,是不是就能拼出一条路?
“你瞅啥?”旁边一个风里捂着围巾的女人瞪了他一眼,带着浓浓的东北腔。她是来回家的年轻姑娘,眼里有种不加修饰的首率,“别光瞅那些城市的花招,城里也不一定好混。你要是想走,带上点儿本事别只带一张纸。”
宁北一时没接话,心里却咔嚓咔嚓像被什么东西碰碎。那张招聘纸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要去城里,他要学的太多:说话的方式、脸皮的厚度、和亏心事儿的交易术。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会轻易退缩的人,混社会的天性在他骨子里,像未干的泥巴,黏人却有形。
天色又暗了些,天边的云像一块黑布拉了起来。宁北站起来,握紧拳头,那是他给自己的承诺,既不完整也不华丽,只是一个动作:要走,就好好走。他把招聘纸卷起来,夹进衣服里,像夹住一个新生的念头。
离开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看老屋。柴火的香气、老照片里的笑容、母亲记忆里那句“顶着点儿”都在风里飘着。风把那些声音一起送走,像把旧日子封起来的信。他知道自己带不走过去的温度,但可以把过去当成一种底色,抹在未来的衣领上。
雪继续下着,村口的路被踩成一条暗色的河。宁北迈步走向公交站,脚步里带着一点儿不合拍。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大学最后一晚,他和几个兄弟在路灯下干了杯“未来”的酒,谁也没说清什么是未来。他其实很想把那杯酒再喝一回,这次把要做的事情说清楚。
公交站的告示牌旁边,天色渐冷,风把栏杆上的纸片吹得哗啦作响。那张KTV的招聘纸在他胸口跳着,像是有了声音。宁北咬了咬唇,嘴里嘟囔着:“行,北儿,别站着稀罕,去问问,问了也不丢人。”他说得像是自嘲,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他不知道走进城市会变成什么样子:是灯红酒绿的掌声,还是被人踩得更趴下的灰。可那一刻的决定很简单,像北方冬天里一个往自己脸上拍的巴掌,清醒而刺骨。他把大学证包好,像把自己最后一件正经的行头系好,然后大步朝着去省会的车子方向走去。
风又大了点,雪花贴着他的脸,像是有人轻轻地在说话。宁北走得快了,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不知道前方等他的是什么,但知道不能在这条村道上一首站着。有人在远处喊着让他别丢下家里的人,他只是回头冲着那声音摇了摇头,像是对一段过去的礼貌告别。
那晚的炕头很冷,窗户上结着花纹,像是冬天自己写的诗。他睡不着,想着白天的每一件事:文凭的硬度、老屋的炊烟、招聘纸的字迹。他知道,明天起程并不意味着成功,但至少比今天更接近一个答案。宁北在被窝里把手伸到枕头下,摸到一张折得很旧的照片,照片背写着“别怕,顶着”,是母亲的字迹。他把照片放在心口,像把火种捂热。
窗外,一辆去省会的长途车在凌晨三点擦着雪经过,车灯像两根冷冷的火柴。他没有去追,只是静静听着那声音慢慢远去,像是给他的人生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起点。第二天,他要拿着那张招商的纸,去城里问一问:能不能有一条除了种地之外的出路。心里剩下的,是一种既怕又盼的情绪,像嚼过的槟榔,咬一口是甜,接着是苦。
夜更深了,风越刮越紧,吹得院门的门栓又吱嘎。宁北闭上眼,脑子里不断地回响一句话:别让别人笑话你没骨气。可不被笑话的前提,是先有个能让别人羡慕的本事。他不想等到被笑话那天才去学会做人,他要在被笑话之前,把什么该丢的丢掉,把该带的带上。窗外风声像老人的低语,带着些许预感:走出去后,路会折,牌会输,笑会换,但人会变。他愿不愿意为变付出东西,刚好是这冬天里最冷的赌注。
雪继续下。公交栏杆上的招聘纸角落里,隐隐露出一个电话号码,几个被冻得扭曲的字,像是给他投下的一枚小钩。宁北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把那号码抄下,又把大学证收得更严实。他把背影拉长,像拉开了一条通往夜色里的路。刹那间,他发现自己不再只是一个从村里回来的孤儿,而是一个可能会把名字写进别人故事线里的角色。虽然这条路还短,但他己经感到了心底的热度,那是属于赌注的温度。
雪地里,他的脚印一串串延伸向黑暗,那是他给自己的承诺,也是留给村子的告别。第二天一早,他要上路去省会,要去问一个陌生的世界能不能把他接纳。走之前,他在老屋的墙上又看了一眼那张合照,指头划过母亲的笑颜,轻轻说道:“妈,等着,我去争口气。”声音小得像被风吞了,但有一种不可辩驳的坚决。雪继续无声落下,像是在替他把过去盖好,然后慢慢盖上通往未来的第一层薄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