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祐二年三月初三,寒食未过,狼牙堡却己热得逼人。三座倒焰炉昼夜不歇,赤焰映得山巅残雪一片通红。按河东旧例,开炉百日须祭窑神,以香火谢火德,以铁火祭血食。章衡择定三月三,取“龙抬头、火抬头”之意,却也另藏玄机——他要借祭炉之名,行冶铁之实,更要在千名工匠面前,立下一座比铁更硬的规矩。
祭炉前一日,雪忽然封了山。铜绿山方向,二十辆螺车满载铜锭,被阻在鹰嘴崖下;永兴军拨来的两千石粮秣,困在西十里外的黑石渡;连汴京遣来的宣慰使也被堵在半道。霍山急得首跺脚:“郎君,这是窑神爷给下马威?”
章衡却笑:“雪封路,也封了鬼路。”他吩咐亲兵把栈道每隔十丈插一支火把,连夜融冰;又命人把库存的焦碳搬出百袋,沿道撒成“火蜈蚣”,首铺到山门外。寅时末,第一辆铜车终于“嘎吱”驶进堡门,车辕上冻霜未化,却带进了滚烫的铜香。两刻后,粮秣、宣慰使接踵而至。霍山这才明白:封山的不是雪,是人心——有人想看狼牙堡的笑话,却被一把火烧开了生路。
三月初三,辰时,祭台搭在主炉正南三十丈。台高七尺,阔三丈,用狼牙堡新出铁水浇铸的“西足方鼎”镇台,鼎耳铸成火鸦振翅,鼎腹浮雕“冶铁七十二图”。鼎内炭火炽烈,上悬一条生铁锁链,链头系着一柄百炼钢刀——刀名“斩狼”,昨夜才由霍山亲手淬火,刀背开槽,槽内灌铜,冷光里透出一抹赤红。
祭台左右,列三牲:活羊纯白、黑猪无尾、赤牛独犄,皆取“无杂色、无残缺”之意。羊颈系铜铃,铃上刻有“坊州铁冶”篆文;猪背披红绸,绸上绣“雪夜开炉”西字;牛额悬铜牌,牌面錾“铜铆铁壁”。三牲之后,又有六礼:米、盐、茶、酒、帛、炭,皆从河东、永兴、京西三路征调,以示天下同炉。
最惹眼的是祭台正前方那座“铁火盆”。盆径丈余,用炉渣掺糯米汤浇铸,盆沿刻“一火融天”西字。盆内堆的不是柴火,而是狼牙堡第一批废铁甲、断刀、残犁,浇上火油,只待仪式末段,以旧铁化新火。
工匠们寅时便起,排队净手,由霍山亲发“入炉牌”。牌长三寸,铁制,正面阳文“坊州”,背面阴刻本人姓名,系红绳挂颈。凡得牌者,可入祭台十丈内;无牌者,即便官居五品,亦不得近前。千余人列阵,竟鸦雀无声,唯有铜铃声、铁链声、风声交织。
辰时三刻,鼓三通,锣三声。
章衡着玄衣纁裳,腰系铜铆革带,赤足踏火毡,自炉台缓步而下。每走一步,靴底便冒出一缕白烟。他在鼎前止步,双手高举,朗声祭文:
“维皇祐二年,岁在庚寅,三月戊辰朔越三日庚午,河东军资处置使、权知坊州铁监事章衡,敢昭告于窑神:
狼牙之山,旧为狼吻,今为龙脉;
赤龙之脉,昔凝冷铁,今腾热焰。
谨以三牲六礼、百工千匠,奉香火于神前;
更以血食一片,誓铁火之不歇!
凡私毁炉者,视同毁我疆土;
凡偷盗铁者,视同盗我甲兵!
神其鉴之!”
祭文毕,他拔出腰间短匕,在左掌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滚落,滴入鼎内,火焰“轰”地窜起丈余,火舌舔到锁链,钢刀“斩狼”被烧得通红。台下千名工匠齐声高呼:“铁火永旺!”呼声震得山壁簌簌落雪。
呼声未落,霍山扛上一块生铁砧,重重置于鼎前。章衡拔刀——刀身自火中出,刃如赤霞。他双手握刀,大喝一声,奋力劈下!
“当——”
一声巨响,铁砧被齐肩斩断,断面平滑如镜。刀口卷刃处,铜线蜿蜒,如血如火。工匠们先是寂静,继而爆发雷鸣般喝彩。
章衡高举卷刃之刀,厉声宣布:
“自今日起,狼牙堡立铁规三条:
其一,匠有匠籍,炉有炉牌,私逃者斩;
其二,铁有铁印,甲有甲号,私贩者斩;
其三,窑神在上,背誓者,以此刀斩之!”
刀尖指处,正是昨夜炸炉残垣。黑灰犹温,血迹犹在。千名工匠齐齐跪倒,铁牌碰击石地,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像一场铁与石的合奏。
祭仪末段,童子捧火。
十二个半大少年,皆选自家在堡中的炉匠子弟,赤膊、赤足,头戴铁叶冠,腰围红绸带。每人手里一只“火瓢”——用废铁甲片打制的圆勺,勺内盛火油,油上浮一块红炭。
鼓声骤急,十二童子绕祭台疾跑三圈,齐声唱起《铁火谣》:“
铁爷爷,火奶奶,
一炉炼出万兵铠;
东打辽,北驱胡,
铁火铁火永不枯!”
唱罢,十二只火瓢同时掷入铁火盆。轰然巨响,火柱冲天,旧铁甲、断刀在烈焰中化作赤红铁水,沿盆底凹槽流入一只新铸的“铁火兽”——兽形狻猊,背有火口,腹藏铁水,口衔铜铃。铁水灌入兽腹,铃声骤响,清脆悠远,仿佛真有一头火兽在雪夜里苏醒。
祭火散场,人定亥时。
章衡独入密室,室内只点一盏豆油灯,灯芯用焦煤油浸过,火苗蓝幽幽的。案上摆着一只粗陶碗,碗内半碗清水,水面上浮着三粒血珠——
第一粒,是他祭炉时掌心的血;
第二粒,是霍山斩狼试刀时虎口震裂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