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小说

第82章 荧惑乱天心（第2页）

时间一点点流逝，城上城下，无数双眼睛都聚焦在这个渺小的身影上。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寒风卷起他破旧的道袍下摆，猎猎作响。

突然，吴清源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猛地踉跄后退一步，布满皱纹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浑浊的老眼中，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落下。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遥遥指向洛阳城头，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声音穿透沉闷的空气，清晰地撞在冰冷的城墙上：

“荧惑…荧惑守心！大凶！大凶之兆啊！帝星飘摇…紫微黯淡…天命…天命不在东都矣！天意…天意如此！奈何！奈何啊——！”

这悲怆绝望的嘶喊，如同最后的丧钟，重重敲在每一个城头守军的心上。喊声未落，吴清源像是耗尽了所有生机，身体一软，瘫倒在牛车上，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悲泣在风中呜咽。

城墙上，一片死寂。方才还紧绷着弓弦的手指，此刻微微颤抖着。一张张年轻或苍老的脸庞上，写满了骇然与茫然。老钦天监的悲号，那白发人绝望的眼泪，比任何锋利的箭矢更能瓦解意志。几个低级军官下意识地望向居中指挥的偏将，那偏将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死死盯着阵前那辆牛车，握着剑柄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消息长了翅膀。吴清源阵前呕血泣天的景象，连同那八个字的凶谶，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洛阳城内每一个角落。当夜，守城主将、宣武军节度使张全义的府邸深处，彻夜灯火通明。

雕花的窗棂紧闭着，却挡不住浓郁的檀香气息弥漫出来，几乎凝成实质。府邸内静得可怕，只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远处回响，反而衬得这死寂更加沉重。后宅秘室内，张全义一身便服，形容憔悴。他面前一张紫檀条案上，香炉中三柱粗大的线香正无声地燃烧着，青烟笔首上升，在烛光下缭绕盘旋。香炉旁，赫然放着一份辗转多人、己然被得边角发毛的“荧惑守心”星图拓印本。那妖异的赤红，在烛火下仿佛跳动的火焰。

张全义紧闭着双眼，嘴唇无声地翕动，向着案上供奉的一尊小小的鎏金神像，一遍遍祝祷着。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摇曳不定的阴影，将那份极力压抑的恐惧和焦灼无限放大。汗水，无声地从他鬓角渗出，缓缓滑落。

“天命…天命…”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哝，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这一夜，洛阳城内，不知有多少将校的私宅，都透出了彻夜不熄的灯火，飘出了同样浓郁的、带着绝望祈求的香火气息。无形的恐慌，如同浓重的湿雾，彻底浸透了这座千年帝都的砖瓦，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深夜，义军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驱散了一角深沉的黑暗。林缚并未休息，他独自站在悬挂的巨幅洛阳城防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代表城墙和坊市的墨线，眼神深不见底。外面，整座大营除了巡逻兵士规律的脚步声，一片沉寂。这寂静，与洛阳城上空弥漫的恐慌形成了诡异的呼应。

帐帘被无声地掀起，周普像一尊移动的铁塔般闪身进来，带进一股深秋夜里的寒气。他脸上惯常的粗豪被一种罕见的凝重取代，粗大的手掌中紧紧攥着一支细小的铜管，管口封着特制的火漆。

“大帅，”周普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沙砾摩擦般的质感，“‘夜枭’刚送回的东西，从北边朱温大营方向截获的，送信的是个硬茬子，废了好大劲才没惊动人。”他将铜管递上，火漆上没有任何标记，只有一道细微的刻痕。

林缚眼神一凝，接过铜管，手指灵巧地挑开封漆，从中抽出一卷薄薄的丝帛。就着跳动的烛火，他迅速展开。丝帛上的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仓促写成，内容也极为隐晦：

“张帅钧鉴：天象骤变，凶星犯主，示警昭然。洛邑虽坚，恐非久居之福地。兄台智勇，当明察秋毫，早思退步，为自身及麾下儿郎谋一稳妥前程。弟虽位卑，亦知天命不可强违。望慎思之，早作良图。”

落款处，只有一个潦草难辨的花押，但林缚的目光扫过那字迹的转折撇捺，瞳孔深处瞬间掠过一道冰冷的寒芒——这运笔的习惯，他认得，是朱温心腹爱将丁会的笔迹！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烛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周普屏住呼吸，看着林缚脸上最后一丝温度褪尽，只剩下岩石般的冷硬。

林缚缓缓将丝帛重新卷起，动作慢得令人窒息。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燃烧的牛油巨烛旁，将那卷丝帛一角凑近跳动的火焰。橘黄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上来，迅速吞噬了那些隐含祸心的字迹，焦黑的边缘卷曲着，化作细小的灰烬飘落。

“朱温…”林缚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寒流，“好一个‘趁火打劫’，好一个‘早作打算’。”他盯着那跳跃的火焰，火光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明明灭灭，映不出丝毫温度。

“我们这边刚把水搅浑，他那边就迫不及待地要浑水摸鱼了。”林缚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冰冷刺骨，“他想让张全义做什么‘良图’？是献城投靠他朱全忠，还是干脆在洛阳城里给我林缚背后捅上一刀，好让他坐收渔利？”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洛阳城那厚重的轮廓，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图纸，首刺城中那个摇摆不定的守将，更刺向北方那个野心勃勃的枭雄。

“胃口不小。”林缚的声音里淬着冰，“可惜，我林缚的盘中餐，还轮不到他来觊觎。这洛阳城，姓林的先下了筷子，他朱全忠，就只能在旁边看着！”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烛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将林缚挺立如枪的身影猛地拉长，投在帐篷壁上，宛如一头蓄势待发、欲择人而噬的凶兽。帐内的空气，陡然变得凝滞而肃杀。

周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

夜更深了。义军大营连绵的火把，如同一条蛰伏的巨龙，在洛阳城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将这座被恐惧和流言缠绕的帝都，温柔又冷酷地拥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