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场的炊烟刚散,林缚就收到了黄邺派人送来的急信。
信纸在海风里簌簌作响,上面的字迹潦草得像是蘸着怒火:“黄揆扣下了盐场的铁锅,说是‘军资紧张,优先供应前线’,你派去领锅的弟兄被他的人打了。”
林缚的手指捏着信纸边缘,将竹纤维捏出毛边。海边的盐场刚步入正轨,煮盐的铁锅却突然断了供——那些铁锅是他特意从唐军缴获的军需里申请的,手续齐全,按规矩本该三天前就送到。
“将军,要不咱们首接去抢?”孙二的拳头捏得咯咯响,他眉骨上还缠着绷带,那是昨天去黄揆营里领锅时,被“不小心”推搡撞的。
林缚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盐滩上那些正在用陶罐煮盐的流民。陶罐导热慢,煮出的盐又苦又涩,根本卖不上价。他想起黄巢在盐利会议上的笑容,想起那句“你办事,我放心”,心口像被海风灌了个窟窿,凉得发疼。
“去备份礼。”林缚突然转身,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海面,“我去拜访黄统领。”
黄揆的营帐里飘着脂粉香,与军营的硝烟味格格不入。他正把玩着个描金漆盒,里面装着的,竟是林缚盐场第一批产出的雪花盐——显然是从哪个克扣百姓的私兵手里收来的。
“林指挥使大驾光临,真是稀客。”黄揆抬眼时,漆盒“啪”地合上,“怎么?盐卖得好,来给我送分红了?”
林缚将带来的两匹绸缎放在案上,那是盐场盈利后,他特意给黄巢和几位核心将领准备的谢礼。“末将是来求黄统领高抬贵手,把铁锅还给盐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后背的旧伤在弯腰时隐隐作痛。
“铁锅?”黄揆故作惊讶地拍了拍额头,“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前线刚送来急报,说唐军要偷袭泗水城,铁锅都被调去熔了铸箭镞,实在腾不出来啊。”他拿起案上的军报,墨迹还新鲜得能闻到松烟味,“你看,这可是头领亲批的。”
林缚的目光扫过军报落款——确实盖着黄巢的朱印,却没写清要调多少铁锅,更没说要从盐场调。这是黄揆的惯用伎俩,借着“军需”的名义公报私仇,却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盐场的铁锅关乎军饷。”林缚的手指在案上轻轻叩击,“若是盐卖不出去,弟兄们的饷银……”
“饷银?”黄揆突然笑了,笑得脂粉香都颤了颤,“林指挥使现在是红人,还愁饷银?实在不行,你把那些雪花盐卖给豪强,不就什么都有了?”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像毒蛇吐信,“还是说,你就想靠着那些贱民的拥护,爬到我头上?”
帐外突然传来亲兵的通报:“头领驾到——”
黄揆的笑容僵在脸上,林缚也愣住了。两人同时看向帐门,只见黄巢披着件玄色披风,正站在帘外,目光像鹰隼般锐利,显然己经在外面听了许久。
“头领!”黄揆慌忙起身,膝盖撞在案上,漆盒里的雪花盐撒了一地,“末将正和林指挥使商议……商议怎么给盐场凑铁锅呢!”
黄巢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地上的盐粒,靴底碾过那些晶莹的结晶,发出细碎的声响。“黄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铁锅的事,是你扣的?”
“是……是前线急需……”黄揆的声音抖得像筛糠。
“前线的箭镞,三天前就够了。”黄巢突然转向林缚,目光在他紧绷的肩背停留片刻,“你盐场缺多少铁锅?”
“一百口。”林缚低头,掩去眼底的情绪。
“黄邺,”黄巢扬声唤道,黄邺立刻从帐外走进来,手里捧着本账册,“把中军帐备用的铁锅拨一百口给盐场,记在我的私库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黄揆惨白的脸,“至于黄统领,罚俸三月,去看守粮草——让你好好学学,什么叫‘公私分明’。”
这话听起来是在责罚黄揆,却像根软刺,扎得林缚心口发闷。
一百口铁锅确实解了燃眉之急,却记在了“私库”名下,明摆着是告诉所有人:这是头领的恩典,不是你林缚该得的。而罚黄揆看守粮草,更是将他放在了最能掣肘盐场物资的位置上。
离开黄揆营帐时,夕阳正将黄巢的影子拉得很长。黄邺跟在林缚身后,突然低声道:“头领这是……怕你飞得太高。”
林缚的脚步顿了顿。
他想起盐场盈利后,流民们编的歌谣:“林将军,活菩萨,分我盐,养我家。”想起那些刻着他名字的木牌,想起红线说的“民心太盛,易遭忌惮”。原来黄巢的重用,从来都带着枷锁——既需要他的才干推行新政,又要用黄揆的制衡,确保这把“好刀”永远握在自己手里。
回到盐场时,孙二正指挥着弟兄们卸铁锅。流民们围着崭新的铁锅欢呼,有人甚至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里,林缚却觉得比黄揆的冷嘲热讽更刺耳。
“把鞭炮灭了。”林缚突然开口,声音惊得众人一愣,“从今天起,盐场的账册,每天抄一份送中军帐,连一粒盐的出入都要记清楚。”
孙二不解:“将军,咱们没做错什么……”
“没做错,不代表不会被挑错。”林缚望着远处中军帐的方向,那里的“冲天”旗在暮色里猎猎作响,像只俯瞰众生的眼睛。他突然想起郭嘉手札里的话:“伴君如伴虎,利尽则身退。”那时只当是句警示,此刻才懂其中的千钧重量。
深夜的盐场格外安静,只有海浪拍打滩涂的声响。林缚坐在篝火旁,看着老盐工们连夜赶工,铁锅煮出的盐花在火光里翻滚,像无数个细碎的希望,却也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黄邺派人送来的酒还温着,他却一口没动。帐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是孙二在加岗——经过铁锅一事,弟兄们都明白了,盐场的敌人,从来不止唐廷的残余势力。
林缚摸出怀里的半块粟饼,那是妹妹留下的最后念想,饼上的霉斑又深了些。他突然明白,黄巢的平衡术,平衡的从来不是新旧势力,而是他自己的权柄。重用他,是因为需要新政敛财;纵容黄揆,是为了防止他功高盖主。
海风卷着盐粒,打在帐篷上沙沙作响。林缚将粟饼重新裹好,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清晰的认知:在这义军中,没有永远的信任,只有永恒的制衡。他就像黄巢手里的刀,既要用,又要防,既需锋利,又不能伤了持刀人。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林缚终于吹熄了篝火。他看着第一缕阳光照在盐场的铁锅上,反射出冰冷的光,突然觉得这光芒里,藏着比战场更凶险的锋芒。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盐滩——无论如何,盐场要办下去,均田要推下去,哪怕头顶悬着把名为“帝王心术”的刀,也得一步一步,踩在刀尖上往前走。
因为他身后,是流民们期待的眼神,是破阵营弟兄的信任,是那个“天补平均”的理想,容不得他退缩。
而黄巢的平衡术,就像这海边的潮汐,涨涨落落间,考验着他的智慧,也磨砺着他的心智。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唯有在这潮起潮落中,守住本心,也守住那条通往理想的、布满荆棘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