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若是有一日我死了,我的周家会怎么样?我的儿子们还能压制住来日的局面吗?
我心向中原,欲夺九鼎,我以为我的儿子们可以为我开创万世之基业,可现在我发现,等我死了,我的儿子们,他们十几个人加在一起,守一座冀州城也是难事!
枭雄暮年,此为最悲矣。
婈珠看着父亲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自顾自地哭诉着,他说,很多次他都想即刻立军令状,将这养子斩了才好,如此他就没有心魔了。
可他又不能这么做。
一则,他心知肚明,他的儿子不成器,和旁人没有任何的关系。这些人不输在周奉疆的手里,以后也会被旁人杀。
二则,杀了周奉疆不仅未必能保住冀州周家的基业,甚至还会输掉冀州城内的百姓。
他要对得起冀州的百姓。
若是他杀了周奉疆,也许等他死后,他的家业还能传给他的儿子们,他不用担心有人从内部夺了周家的权柄。
可这个冀州也还是会被人从外面攻进来的。
边上的那几家节度使,魏州节度使、横海节度使、平卢节度使,谁不是对他们冀州虎视眈眈?
哪怕冀州留给了他的亲儿子,日后冀州被旁人吞并、冀州城破时,遭难的、被屠戮的,还是冀州的百姓啊。
他们周家的家业是靠冀州的百姓撑起来的,是冀州百姓的血汗供起了这个周家。
他是周家家主,可他还是冀州的主人。
他的良心告诉他,他还要给冀州百姓留下一个可用的主帅,要给冀州百姓百年的太平,所以他要留下周奉疆。
所以,最后哭累了的周鼎握住婈珠的手,低声道:
“母亲,儿子已经尽力了。一切认命吧。认命吧。儿子有生之年会再竭尽全力栽培我的儿子们,可他们若真的不中用,以后死在旁人手里,儿子也无可奈何了。这周家的家业,谁能夺去,就让他夺去吧。只要他能给冀州百姓一个太平安宁,儿子便无话可说了。”
婈珠心头大骇。
她端着药碗,默默地退出了父亲的房间。
而那一刻,连带着对赵夫人、周媜珠母女的怨恨,她完全不能理解父亲的惶恐和焦虑。
那个周奉疆,就这么无可替代?
赵夫人养的养子,难道都比父亲的亲儿子强吗?
她不信。
所以,当日后父亲最害怕的事情在他死后还是真的上演了时,唯独婈珠仍旧不服周奉疆。
甚至,她一直觉得她才是周家最有用、最有骨气的儿女,像周芩姬她们越是对着周奉疆奴颜婢膝,她就越觉得这该是自己有气节、替周家人报仇的时候了。
讲到这里,媜珠满脸不可置信地打断了她。
“可是,那父亲死前还是把家业留给了奉鸣的,他若真觉得周奉疆不可替代那为什么还要——”
“那只是试探。”
婈珠道,“父亲留下两份遗愿,一是家业留给庶长子,二是命人赐死赵夫人。他自己心知肚明,这是对周奉疆的试探。
若周奉疆真的能坐视自己养母被杀,说明他愿意屈从周奉鸣,他是一头已经被驯化的畜生,他都愿意去杀自己的养母了,来日便可为周奉鸣所驱驰使唤。
若周奉疆非要护住养母,他只能在父亲死后就立刻兵变夺权,把其余该杀的人都给杀了,这家业当然就归了他的手。那父亲也只能认命。”
婈珠笑了笑,“父亲果真猜中了,他周家的儿子兄弟们死了,可冀州百姓在乱世里却没有遭过罪。改朝换代了一遭,各地各州郡百姓多有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唯独冀州百姓未曾受过半分战乱的折磨,一百多年来,在周家的庇佑下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把自己的儿子、兄弟们献祭出去,换冀州城百姓的平安,这买卖划算。如今我也认了。我确实没有再恨周奉疆的理由。连父亲都认了啊。”
婈珠望向媜珠:“本来我不信父亲的话,可现在看看,周家的男人确实没一个靠得住的,就连周奉弘也是个……罢了,不说了。我认命了。我不恨了。我不恨周奉疆了,父亲说的对。——三娘,那你呢?”
“现在你还恨他吗?”
媜珠喃喃自语:“为了活命,这些话,是他教你来告诉我的?”
周婈珠有些薄怒,一下起了身:“我以我生母的名义发誓,我今日对你所言,句句为真,句句真心,绝无半字虚言。我曾经害过你,算我永生永世欠你的。”
她提步向外走去,“我的命不长了,这是我应得的,等我死后,还请你看在骨肉至亲之情上,将我和我生母葬在一处。我记你的恩情,来世为奴为婢伺候你,偿还你的恩情。”
第6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