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所以我后悔了,我发现这并不值得。曾经我很害怕,我害怕张道恭重新得到你后、他就再也不要我了,我害怕!”
“……当日在龙编县,魏军追杀来,段充想要带我逃跑,本来我们两个人就可以逃走的,可我一片痴心,非要去带上张道恭。没想到,小舟渡海时,张道恭竟趁我不备将我推落海中,他也想要杀我,他害怕我妨碍他逃跑!”
“三娘,这算我欠你的,算我永生永世欠你的。”
媜珠垂眸自嘲一笑:“是么?那看来我们姐妹也不能五十步笑百步了,我们都在一个男人身上栽过跟头,谁都没看出他的真面目来,可悲可叹。”
一句简单的自嘲与附和,便是姐妹二人之间渐渐破冰的开端。
久别重逢后的气氛,仿佛也从此刻开始缓和。
婈珠端起茶啜了一口,浮起的袅袅茶雾模糊了她的容颜,她语气恍惚:“还是我当年喜欢的味道。——在外这些年,我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惬意地喝一杯茶,吃一块糕点了?”
媜珠也淡淡地附和:“好像父亲还在的那些年里,我们姐妹二人偶尔在家中水榭里闲坐漫谈,两壶清茶,几碟糕点,对着水榭外的莲花荷叶,可以坐上一整个下午。那时候真是惬意啊,无忧无虑。是小女儿家的闲情逸致呢。”
那时候大家都以为自己来日会顺遂安宁,和乐美满。大家都以为人生是没有变故的。
婈珠同样轻声感慨:“如今父亲不在了,冀州也远了,的确是再也回不去了。”
媜珠低叹:“家也散了。”
提到冀州的家,谁也不能躲过的话题就是当年周奉疆带来的那一场屠杀。
那是整个家族的悲剧。
不过今天,婈珠却向媜珠讲起了这个故事的另一面。
“三娘,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其实……周奉疆后来会做的事情,父亲多年前就隐隐预料到了。他竭力想要过阻止,可他就是没有亲自动手杀周奉疆,你猜这是为什么?”
……
媜珠一下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婈珠微笑:“父亲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子比不过他的养子,不是他输了,是他的儿子们输了,他愿赌服输。”
她的视线望向媜珠身后屏风上绣着的牡丹蝴蝶:
“还记得吗?有一年父亲染了时疾,你我同在父亲病榻前侍疾。”
周鼎那时候为什么生病?
在生病前,他曾前往定州伐义武节度使。攻城时,他命养子周奉疆为前锋,先行架云梯爬上定州城墙。
所有人都以为周奉疆会死,但周奉疆活了下来,并且成功地爬上了定州城墙,一臂砍掉了定州军旗。
义武节度使大惊之下中风瘫痪,随后吐血而亡。
死前,他曾留下一句诅咒,他说,周鼎有如此猛将,实则是养虎为患,将来必定会被反噬。
这句话成了周鼎的心魔。
一则,他的确知道周奉疆的过人勇武,当年在收养周奉疆时,他就曾感慨过,说此子没有托生在我周鼎妻妾腹中,非我亲子,实乃我人生大憾啊!
二则,当十数年过去后,他的养子和亲生儿子们都渐渐长大了,他越来越发现自己的亲生儿子们各个全是扶不上墙的酒囊饭袋,毫无枭雄之气,唯有养子越发可见锋芒毕露。
他越来越担心,也越来越恨。
为什么他的亲儿子们各个不中用?为什么最中用的是养子?
起先收养养子,是把养子当做家奴来养,准备把他养熟了之后留给自己的儿子们当做心腹来使唤的。
可等到把养子和儿子们全都养大了,他绝望地发现,自己那群愚蠢的儿子们根本无法驯服这头猛虎,也只有他还活着的时候才能勉强压制这凶兽罢了。
等他一死,这冀州会发生什么事情,还用想吗?
乱世的藩镇里,一年要发生多少起兵变?简直是数不胜数!
但凡有老节度使死了,他的儿子们不中用,压制不住局面,继而被城中将领们兵变夺权的,简直不可胜数!
可周鼎素来骄傲,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连他也要担心起这样的问题来。
故,从定州回来后,他大病了一场。那不是时疾,那是心病。
是心病啊。
病榻前,有一日婈珠去侍奉父亲服药,父亲心魔太深,昏昏沉沉之下误将她当成了年轻的俪阳公主,把自己的女儿当成了自己母亲年轻的时候,拉着婈珠的手就痛哭了起来。
他是在向自己的母亲寻求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