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辗转反侧,脑中还回想著贾张氏那荒唐的举动。晨光熹微,我迷迷糊糊起身,习惯性地拉开抽屉取游標卡尺,那搪瓷碗还倒扣在角落,碗底一圈水渍已经干透,边缘泛出浅白的盐痕。
我把它推得更深些,顺手把昨夜裁好的布料图纸折好塞进工具包。
桌上摊著《机械手册补註》,是娄晓娥前天还回来的。我翻到齿轮那章,页脚一行小字跳出来:“若模数可变,是否能自適应负载?”字跡压得有点重,像是写完后又描了一遍。
我盯著那行字看了两秒,拿起钢笔,在空白处画了个草图,模数渐变的齿形,旁边標了几组推算数据。画完才发现袖口蹭上了墨水,低头拍了拍,没拍乾净。
换衣服的时候,新裁的藏青色上衣掛在床头,布料挺括,针脚齐整。我套上,袖子照例卷到手肘,钢笔別进兜里,草稿纸叠了两折塞进口袋,最外层还夹著那张可变模数齿轮的初稿。
出门时风不大,井台边的煤筐缝里卡著的纸片不见了,地上只留一道湿印。
我刚走到院门口,傻柱端著盆出来倒水,看见我愣了下:“哟,穿这么齐整,去相亲?”
“不是。”我说,“有人约我谈技术问题。”
他把盆蹾在地上,歪头打量我:“技术?谁啊?许大茂那孙子又整什么么蛾子?”
“娄晓娥。”我说,“她说有图纸要请教。”
傻柱“哦”了一声,眼神变了,从打趣转成认真:“她啊……那你去吧,人家正经人。”
我没多说,点了下头就走。
东城公园离厂子不远,穿过两条街就到。我到的时候差五分三点,长椅在槐树底下,半边晒著太阳,半边在树影里。我挑了阴面坐下,掏出草稿纸,把刚才路上想到的几个参数补上。
三点整,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穿件浅灰衬衫,袖口也卷著,手里拎著个布面笔记本,走到长椅另一头坐下,没说话,先翻开本子。
“你看到我写的那句话了?”她问。
“看到了。”我说,“模数可变,理论上可行,但材料应力分布会不均,容易断齿。”
她点头,从本子里抽出一张图纸,递过来:“这是我爸厂里新进设备的传动结构,负载波动大,標准齿轮三个月就得换一次。我在想,能不能做个自调节的。”
我接过图纸,扫了一眼传动比和转速,又看轴承布局。草稿纸翻到新一页,笔尖动起来,画了个锥形齿套结构,旁边標上“螺旋导槽+弹性压簧”。
“用这个套在外面,”我说,“负载增大时,齿轮轴向滑动,导槽带动压簧压缩,模数自动增大,嚙合深度增加。反向也一样。”
她凑过来看,眉头慢慢鬆开:“你连弹簧刚度都算好了?”
“试过类似结构。”我说,“去年修锻压机的时候,临时搭过一个,用了十七天,没出问题。”
她忽然抬头:“你相信技术能超越出身吗?”
我笔尖顿了下。
“我相信数据。”我说,“齿轮转一圈是三百六十度,不管谁造的。”
她笑了,不是客套的那种,是真笑出来,眼角有点细纹:“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风从树梢上掠过去,槐落了两片在她肩上。她没抖,继续翻本子:“染料车间那批进口设备,催化剂回收率只有百分之六十二,设计標的是八十五。我爸怀疑是膜组件通量衰减太快。”
“玻璃纤维基的?”我问。
“对。”
“加硅烷偶联剂处理过吗?”
“没听说。”
我抽出草稿纸,撕下一页,画了层状结构图,標出偶联剂分子桥接的位置:“我试过,处理过的膜,通量能到进口的七成,寿命翻倍。你们厂有提纯设备吗?”
她眼睛亮了:“有台老式离心机,我爸说可以借你用。”
“行。”我说,“我带样品过来,你安排时间就行。”
她低头看我画的图,手指在“偶联剂接枝位点”那行字上轻轻划过,忽然说:“你这字,跟写实验报告似的,一笔一划,生怕人看不懂。”
“看不懂就白费功夫。”我说,“数据传错了,机器会炸。”
她把图纸折好,放进包里,动作很自然,像收自己的东西。然后从包里拿出一支蓝黑钢笔,拧开,往本子上记了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