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人》的诞生,并没有给z先生的生活带去太多改变。
在动物园里,他还是那个只会养猴子、喂猴子的“老钟”。他花大量的时间给猴群分配水果和粮食,热衷在猴群中建立新的秩序。他身上那件灰白色的短袖衬衫几乎没人见他换过,鞋子由于长期被趿拉着穿,后跟已经裂得像棉絮一样。他的一举一动,都符合一个鳏夫的形象,比如身上散发出那股难以形容的动物腥气,裤脚上沾染上可疑的泥状物。
决定把他推向公众之前,袁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来把“老钟”改造成z先生。
“你就想,人真是你杀的,好吧?”袁野站在z先生的后面,架起他的肩膀,拍打他一直驮着的背,尽可能地向他描绘那种阴郁但又凶狠的神情。
“想不到。”z先生摇摇头,镜子里是一个松垮的中年男子,短袖衬衫上还印着“螺城动物园,孩子的乐园”的宣传词。这个松垮的男子正露出沙皮狗一样温吞水的神情,小心地观察袁野有没有生气。
袁野把有关失踪者的报纸“啪”地一声拍在镜子上,那个在绿化带死去的女孩横躺在了z先生面前。
z先生蹲了下去,二月冰雪的味道、压断的青草味道、黝黑的头发里夹杂的鲜血味道,拧成一根根纤细的绳子,向他胸腔里钻。他抽着鼻子,跪在那里,黑土地上仿佛伸出了许多柔弱的小手,在抓挠他的脚腕。他隔着手套,翻看这具身体。这本来就已经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人了啊,现在,她的额头上又多了一个凹陷下去的伤口,她短暂而苦涩的生命正从那里一点点流失。
身后是深蓝色的天——艺术家给这种蓝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克莱因蓝。这样蓝的天上,月亮和太阳正在交接,很快那轮暗淡的光晕就要被橙红色的太阳取代了。这里很快就要变得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所有人都会看到他、看到这具身体……z先生感到心脏快要从耳朵眼里跳出来了,好像有种很热很疼的东西在撞击他的耳膜。他跪在地上,不知道该向谁祈求原谅。
“对,就是这个样子,冷漠一点,冷漠一点。你就想,枕头人杀掉她,是为了帮她逃离不幸。没有什么好歉疚的,对不对?”袁野的声音把z先生拽回现实世界。z先生愣了愣,镜子里的“老钟”怔怔地看着他。
z先生扯下那张报纸,手心里全是汗,“我知道了,我知道该怎么演了。这种新闻不要拿给我看了。”
“现在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了吗?”网上沸沸扬扬的谈论让z先生心惊肉跳,尽管袁野已经提前告知过他这段宣传计划。
“继续说下去。”袁野推远了一步,两只手举在胸口,像是在等待一件渴望而不可及的艺术品。
“你在网上说这个人是我杀的?”
“没错,就是这样。”袁野兴奋地拍拍手,他示意z先生定住。那一刻,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老钟”——下颌微压,清癯的两颊凹下去,整个人都是向下沉的,只有冷冷的眼神从镜框上方越过来。
“不过你说话声音怎么和个娘们似的?”袁野苦恼地抱怨着,他让z先生清清嗓子,重新再说一遍。
这回,z先生没有如他所愿,而是侧过脸,剜了他一眼。
袁野讶异地张开嘴巴,这种气鼓鼓、恶狠狠的神情,他在他老婆脸上见过。每当他和老婆发生了争执,又妄想进卧室睡觉时,就会被这样狠狠地剜一眼。
“嗳,老钟?你干吗像个娘们似的?”袁野以为z先生在有意开玩笑,他简直怀疑z先生下一步就要双手掐腰开始跺脚了。
z先生如梦初醒一般,从镜子前退后一步,离镜子里那个神色怪异的倒影远了一点。他大口喘着气,拍拍自己的胸脯,对袁野说:“对不起,对不起……”
袁野眨眨眼,摘下眼镜擦擦,重新戴上,审视着z先生,然后不满地说:“你看你,刚进入状态,又开始道歉。从现在开始,你就一直想着,你不是动物园那养猴子的老钟,你是z先生,很可能是杀手z,也有可能是情人z,总之不是这样一副见人就低头道歉的鬼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