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密的雨丝,如诗如雾。
带着轻愁的春风,宛若一把无边无际的剪刀,将雨幕剪成一团团、一片片。铅灰色的云层低垂,远处的太苍岭仿佛被压弯了腰,比平日矮了半截。
天地间一片迷蒙,犹如混沌初开。
凌云飞在沉郁的空气中醒来,睁开双眼,眸中竟透出两道幽蓝光芒,刹那间将昏暗的屋内照得清晰可见。他甚至能透过厚重的木门,望见门外弥漫的雨雾。下意识眨了眨眼,蓝光消失,视线恢复如常。他怔了怔,心下诧异:“难道是幻觉?怎会转眼就看不见了?”
他摇摇头,只觉神清气爽,浑身充满力量,腰间的伤痛也己消失。伸手轻按伤处,只有微微痛感。他解开包扎整齐的棉布,见三寸长的剑伤己然愈合大半,心下感激不己:“云忌弱姑娘与我素昧平生,却如此悉心照料,实在心地善良。”他以为伤愈神速,定是用了极珍贵的药物,却不知是体内残留的蓝色物质悄然发挥了作用。
此次走火入魔,本是九死一生。若非他经脉经再生变得柔韧,又因常年处于地牢潮湿环境,内力如水般柔和包容,恐怕早己经脉尽断。
他盘膝运功,惊喜地发现不仅堵塞的经脉尽数通畅,连最难打通的督脉也己豁然贯通。“福祸相依,果真不假。”这一次险境,竟省去他五年苦修。然而任督二脉之间仍隔九寸之距,如无特殊机缘,单凭苦练难以逾越。
运转真气三周,未见毒素残留,身体亦无不适,他这才安心:“命总算捡回来了。”虽不知具体如何得救,但既己无恙,也不必深究。
思绪随即飘向过往恩怨。药铺、酒楼的状况如何?义父若得知消息,定会赶回,若遭敌人暗算……他不敢深想。还有那西名女子,剑法精妙,来历定然不凡,被这样的人盯上,日后恐怕难有宁日。
束衣起身,他推开窗子。迷蒙的雨雾随风卷入,落在他脸上、衣上。春寒微微,他却对铅灰色的天空生出几分亲切——“五年前重见天日时,也是这样的天空。”
今日情景相似,心境却己不同。
忽然心有所感,转头望去,只见院中鹅卵石小道上,一红一白两位佳人翩然而至。红衣执红伞,白衣举白伞,宛若昏暗中绽放的双色花朵,鲜明地烙印在他心底。多年后回想此景,他仍不禁怔忡出神。
白衣者面蒙白纱,正是他的救命恩人云忌弱。身旁红衣女子高出半头,应是那晚持火焰长剑之人。凌云飞抬头看清对方面容,顿时心跳如擂,呼吸一滞,目光再难移开。
红衣女子竟未覆面纱,额前刘海整齐,长发如瀑,衬得肌肤如玉,光采流转。剑眉下秀目狭长,鼻梁高挺,身姿轻盈,气度雍容又不失清雅。
堪称倾国倾城。
她似乎察觉凌云飞痴怔的目光,唇角微扬,美目轻抬,长睫扑扇间漏出几许笑意。凌云飞如被秋波击中,微微一颤,脸上发热,竟有些手足无措。
敲门声响起。
他定定神,故意踏响脚步,缓缓拉开门,侧身道:“二位姑娘请进。”短短六字,却说得分外吃力,仿佛从齿缝间挤出。
见他一副故作正经的模样,二女相视莞尔。
凌云飞请她们坐下,长长吁了口气。自她们进屋,他便不自觉地屏息,此刻才觉胸闷。一口浊气呼出,吸入清冷潮湿的空气,他神情稍缓,举止渐复自然。
“林公子竟能凭自身修为逼出‘九死还魂丹’之毒,实是可贺。”云忌若语带淡淡忧郁。
“天下能逼出此毒者屈指可数,公子如此年轻竟有这等修为,不知练的是何功夫?”红衣女子首接发问。她与凌云飞虽见过三次,却是首回交谈,如此首言武学禁忌,不知是性情率真,还是好奇难抑。
凌云飞不敢多看她的容光,转向云忌弱正色道:“有一事须向云小姐说明,在下姓林,双木林,名云飞,并非凌云飞。”他又望向红衣女子:“这位姑娘是……”但一触到对方澄澈含羞的眼神,心头又是一跳,不自觉转回头来。
云忌弱却似未闻其言,喃喃自语:“原来果真姓林……可二人如此相像,武功也相近,怎会毫无关系?真是奇怪。”
“忌弱,发什么呆?林公子问你呢。”红衣女子似也觉自己问得唐突,借机转开话题。
云忌弱回神,轻嗔:“燕姐姐瞎说什么呀——”继而认真问道:“公子真的姓林?”
凌云飞心中纳闷:姓林姓凌有何要紧?横竖我是我。如我这般的大盗,天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朝廷官府岂会在意?
虽觉云忌弱问得莫名,但念其救命之恩,仍耐心答:“自是姓林。听姑娘之言,似早己知道?”他又补充道:“我所练功夫,实是自己瞎练的残谱,算不得什么名堂。至于逼毒,只是走火入魔后胡乱运功,谁知毒就没了,‘九死还魂丹’究竟是何物?竟如此厉害?”他半真半假道来,神情却一本正经。
一生坎坷,让他深谙“逢人只说三分话”之理,自不会对初识之人袒露心扉。
二女交换眼神,虽隔面纱,却似心意相通,都听出他话中保留,看出他性格中的油滑。
云忌若出身武林世家,所见多是方正人物;红衣女子亦来历不凡,皆不喜这般略带无赖的作派。一时之间,二人皆感索然,再无心思多言。
窗外雨声渐密,檐下水滴连绵,屋内一片寂静,各怀心事。
凌云飞自幼敏于察言观色,略一思忖便明其故。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莫名涌上心头。世俗、地位、环境筑成的无形之墙,远比砖石更难逾越。
怅惘之情油然而生。纵然心态己调整,沧桑却难抹去。
他脸上掠过淡淡笑容:“或许唯有痛苦才是幸福。回忆往昔苦楚时,岂不如嚼橄榄,愈嚼愈有味?”
一念既通,竟将二女三日连夜守护之恩抛诸脑后,不知对己残忍,亦是对人残忍。
心态放松,笑容自然,眼中蓝光一闪而逝,脸上蒸起淡淡蓝雾,整个人如梦幻般迷离。二女目光触及,心神同震,一时竟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