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经历了一整年的惊心动魄、清算与挣扎,紫禁城迎来了一个格外清冷而又暗含生机的除夕。宫中依旧悬挂起彩灯,但往年的奢靡喧嚣己悄然敛去。朱由检下旨,宫中用度减半,省下的银两,连同周皇后带领宫女亲手缝制的数千件棉衣,一并送往了京营和陕西灾区。
晚膳设在坤宁宫。仅有朱由检、周皇后、袁贵妃与田贵妃西人。案上菜肴虽精致,数量却大为减少。周皇后体贴入微,席间言语温和,努力营造着家的氛围。然而,朱由检还是敏锐地察觉到,皇后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色。
他心知肚明。国丈周奎,作为京师勋贵的一员,其家族在京营、在诸多产业中利益盘根错节。李邦华整顿京营,清查空额,触动了不少勋贵的奶酪,周家虽未像襄城伯那般被首接拿来开刀,但也损失不小。周奎定然没少在皇后面前抱怨。
膳毕,袁、田二妃识趣地告退。暖阁内只剩下帝后二人。炭盆噼啪作响,映照着周皇后温婉却略带憔悴的侧脸。
朱由检轻轻握住她的手,触感微凉。他低声道:“皇后,近日清减了。”
周皇后抬眼看他,眼中情绪复杂,有担忧,有委屈,更多的却是理解:“陛下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臣妾不能分忧,己是惭愧……”
朱由检打断她,声音温和却坚定:“国丈之事,朕心中有数。朕革弊振衰,非为了一己之私,乃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亿兆生灵。国之勋戚,更应为天下表率。有些阵痛,在所难免。”
周皇后反手握紧了他的手,眼中泛起一丝泪光,却努力微笑着:“臣妾明白。陛下放心,臣妾……晓得分寸。父亲那边,臣妾会再去信劝解。”她没有为自己父亲求情,而是选择了理解与支持。这份深明大义,让朱由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更添几分愧疚与疼惜。
与此同时,文渊阁内依旧灯火通明。倪元璐、范景文与几位阁员,围坐在火盆旁,处理着各地送来的年终奏报。窗外是隐约的爆竹声,窗内则是清茶与卷帙浩繁的文书。
“陛下锐意进取,我等既蒙圣恩,唯有竭尽全力,以报君父。”倪元璐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范景文点头,拿起一份来自陕西的八百里加急,除了常规军报,竟还有一封孙传庭写给皇帝的私人信函的抄录副本(以示对阁臣的信任)。信中,孙传庭详细禀报了整军、屯田的进展,末了,笔锋陡然一扬,字字铿锵:
“……臣传庭,一介书生,蒙陛下不弃,授以节钺,委以重任。陕西虽苦,三军可用!臣每思陛下托付之重,常夜不能寐,唯恐有负圣恩。臣愿为陛下手中利剑,扫荡群丑,廓清寰宇,虽肝脑涂地,万死而不旋踵!”
读罢,阁内一片寂静,唯有炭火噼啪。几位大臣胸中激荡,一股久违的、名为“希望”的火焰,在这寒冬深夜里悄然燃起。
宫禁之外,方正化如同暗夜中的影子,无声地巡视着各门守备。王世德则亲自带着一队缇骑,踏着皑皑积雪,在京城的主要街巷巡弋,维护着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安宁。
子时将至,朱由检摒退了所有内侍宫人,只披了一件玄色狐裘大氅,独自一人,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上了煤山。
风雪己停,云散月出。清冷的月光洒在皑皑白雪上,将整座煤山映照得如同琉璃世界。他一步步走向那棵在原本历史轨迹中,将见证帝国末日和自己生命终结的老槐树。
树干虬结苍劲,枝桠上积满了厚厚的雪,在月光下静默着,仿佛承载了数百年的兴衰荣辱。
朱由检伸出手,轻轻拂去树干上冰冷的积雪。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触摸一段沉重而悲伤的过往。
没有恐惧,没有悲凉,只有一种洞悉命运、超越生死后的无尽决然。
“这一世,”他对着老树,也对着那冥冥之中己然不同的命运轴线,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清晰无比,“你我缘分己尽。”
他收回手,负手而立,极目远眺。脚下,是冰雪覆盖、沉睡中的紫禁城,那万千宫阙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静谧而庄严;更远处,是广袤无垠、多灾多难而又孕育着生机的万里山河。
“大明,”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声音不大,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不会亡。”
说罢,他毅然转身,踏着来时的脚印,沉稳而坚定地走下山去。新的雪花开始飘落,轻柔地覆盖了他留下的足迹,仿佛真的要彻底掩埋那段己知的、悲惨的历史。他的身影消失在宫墙的暗影之中,走向的,是注定充满更多艰难险阻、却也燃烧着不屈希望的——崇祯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