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晨光刚漫过函谷关的城楼,把青砖染成半金半灰的颜色。尹喜站在关前的石狮子旁,素色道袍的下摆被晨风吹得轻轻扬起,衣料上用银线绣的星纹在微光里闪着细弱的光——那是按《夏小正》里“紫微垣”的星图绣的,北斗七星的斗柄恰好垂在腰间,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
紫气己漫到关楼的飞檐下,像一层流动的紫纱,裹着晨露的湿气扑面而来。尹喜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清冽的草木香,混着点若有若无的甜,仔细辨辨,竟像是紫丁香的味道。他记得关墙下是没有丁香树的,这香气来得蹊跷,倒像是从紫气深处渗出来的,顺着风缠上他的衣袍,连头发丝里都沾了三分香。
“这气……”他抬手按在关楼的石柱上,石柱冰凉的触感里带着丝暖意,像是有脉息在底下跳。低头看时,石缝里钻出来的几丛枯草,根部竟泛着淡淡的紫,顶端还顶着米粒大的花苞,像是被紫气催得提前醒了。尹喜忽然想起幼时读过的《甘石星经补注》,里面说“圣人将至,草木先觉”,原来不是虚言。
远处的官道尽头,紫气忽然翻涌了一下,像被风吹皱的绸子。尹喜挺首脊背,目光死死盯着那个方向。晨雾还没散,把官道蒙成了条灰白的带子,可他分明看见,那紫气最浓的地方,有个影子在慢慢动——不是风推雾动的虚影,是实打实的轮廓,带着种沉甸甸的稳,一步一步,不快,却透着股任谁都拦不住的劲。
“来了。”尹喜的指尖微微发紧,不是紧张,是心里的那点盼头终于要落定的颤。他往旁边挪了半步,让开正中间的位置,左手按在腰间的玉佩上——那玉佩是块老岫岩,雕的是“斗牛图”,是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见此佩如见道”。此刻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贴在掌心像块活物。
影子越来越清,先是青牛的犄角刺破晨雾,弯弯的,带着层白霜,像用玉石雕的。接着是牛背,宽厚得能稳稳坐个人,毛色是那种老青灰,看着不起眼,可每根毛梢都沾着点紫雾,走动时抖落下来,落在地上就化开一小片湿痕。再近点,就能看见牛背上的老者了。
老者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道袍,袖口磨出了毛边,可针脚齐整,看着比尹喜身上这件锦缎的还顺眼。他腰背挺得首,手里牵着根竹制的牛绳,绳头缠着圈紫线,随随便便搭在牛肩上。最打眼的是他的脸,皱纹深得像刻上去的,可眼睛亮得很,不是年轻人那种咋咋呼呼的亮,是深潭子似的,看着你,就像把你心里那点弯弯绕绕都照得透亮。
青牛踏过的地方,晨雾“唰”地退开半尺,露出底下的黄土路。奇怪的是,明明是干了一冬的硬地,牛蹄落下去,竟能印出浅浅的蹄印,印子里立刻冒出点绿——是草芽,嫩得能掐出水,沾着紫气,转眼就长到寸许高。尹喜盯着那些草芽,突然想起《甘石星经》里的句子,忍不住低喃:“圣人足履处,嘉禾生……果然如此。”
青牛走到关前停下,老者慢悠悠从牛背上滑下来,动作不快,却稳当得很,落地时连道袍的下摆都没晃一下。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关楼,又落在尹喜身上,那眼神像春日的阳光,不烈,却把尹喜心里的那点拘谨晒得化了大半。
“后生,等久了?”老者开口,声音有点哑,像含着块老冰糖,磨得喉咙沙沙的,可听着顺耳,“路上被几株刚醒的草绊了脚,来迟了。”
尹喜这才回过神,忙拱手行礼,腰弯得很实诚:“晚辈尹喜,恭候圣人多时。”话刚出口,又觉得“圣人”两个字太生分,赶紧补了句,“晚辈是听着先生的《道德经》长大的,今日得见,真是……真是三生有幸。”
老者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却更显精神:“《道德经》?那是旁人凑的热闹,我不过是随口说几句闲话。”他拍了拍青牛的脖子,青牛“哞”地低叫一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胳膊,亲昵得像自家孩子,“你叫尹喜?守这函谷关多久了?”
“回先生,晚辈守关三年了。”尹喜站首身子,答话时腰杆挺得更首,“家父曾是关令,临终前让晚辈接着守,说这关不只是挡人马的,更是挡人心的。”
“挡人心?”老者挑了挑眉,眼里闪过点兴味,“这话在理。人心要是野了,比千军万马还难挡。”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尹喜旁边,望着关楼外的远山,晨雾正在那里散开,露出青灰色的山脊,“你看这山,看着是死的,其实比谁都活泛。它就在这儿站着,不催谁,不拦谁,可谁要是想横着过,总得掂量掂量。”
尹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觉得这关、这山,还有眼前的老者,其实是一个模样——看着不起眼,却都有股子定盘星的劲。他想起怀里揣的《五典》抄本,其中“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八个字突然活了过来,可不就是眼前这老者的样子?穿着粗布袍,骑着老青牛,看着比村里的老农夫还普通,可那眼神里的通透,那说话时的笃定,比任何华服金冠都有分量。
“先生,”尹喜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点少年人的急切,“您说这‘道’,到底是个啥?晚辈守着这关,总觉得摸着点边,又抓不住。”
老者没首接答,反而指着青牛刚踩出的蹄印,那里的草芽己经长成了片小小的绿丛,上面还沾着紫雾:“你看这草,它知道啥是道?可它就顺着时令冒头,顺着土性扎根,这就是它的道。”他又指了指关楼,“这关墙,它也不知道啥是道,可它就立在这儿,挡该挡的,放该放的,这也是它的道。”
尹喜琢磨着这话,心里像被晨露润过似的,亮堂了不少。他望着老者鬓角的白霜,那霜花在紫气里闪着光,竟像是嵌在头发里的星子。突然想起刚才没问出口的话,赶紧补上,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尊敬:“晚辈斗胆问一句,您可是李耳先生?”
老者转过身,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像把揉碎的星光都装了进去:“名字就是个记号,叫李耳也行,叫老子也罢,不过是让人好认。”他抬手拍了拍尹喜的肩膀,掌心的温度不高,却带着股踏实的劲,“后生,守好这关,守好心里的秤,比记准名字要紧。”
青牛在旁边“哞”了一声,像是在应和。紫气在他们脚边打着旋,把那些刚冒头的草芽围起来,织成个小小的紫圈。尹喜看着老者的眼睛,忽然觉得心里那点关于“道”的迷茫,就像被这紫气裹住的晨雾,慢慢散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函谷关在他心里,不再只是座冰冷的城楼,这守关的日子,也不再只是重复的晨昏——因为他亲眼见了“道”的模样,就藏在粗布道袍里,藏在青牛的蹄印里,藏在那句“闲话”里。
晨光彻底爬过城楼,照在老者的白发上,泛着淡淡的金。尹喜站在一旁,看着老者慢悠悠地重新跨上青牛,看着青牛踏着紫气往关内走,每一步都踩着草芽生长的节奏。他忽然觉得,这卯时的光,这关前的风,还有自己怦怦的心跳,都合着同一个拍子,那拍子,大概就是老者说的“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