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喜十西岁这年的冬雪,落得比往年都要大。函谷关的城楼被积雪覆盖,像戴了顶白绒帽,青石板路上的雪没到脚踝,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大地在低声絮语。也就是在这样一个雪夜,尹喜将那卷《甘石星经》又从头翻了一遍——这己是第一百遍了。
那卷竹简躺在紫檀木盒里,边缘早己磨得发白,有些地方甚至脱了线,露出里面泛黄的竹篾。这是尹仲留下的孤本,字迹是上古的篆体,笔画像蜷曲的龙,带着岁月的沧桑。许多竹简上还生了霉斑,青黑色的斑点顺着纹路蔓延,像星星在上面留下的泪痕。尹喜每次翻读前,都要先用软布轻轻擦拭,生怕碰坏了这脆弱的珍宝。
起初读时,他只觉得晦涩难懂。那些星名、星官、分野之说,像一团乱麻缠在脑子里。“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三垣的名字绕口又难记;“角、亢、氐、房、心、尾、箕”,东方苍龙七宿的顺序总也背混;更别提那些分野之说——某宿对应某国,某星主某灾,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可他偏有股执拗劲儿。看不懂,就一遍遍地读,把每个字的注解抄在帛布上;记不住,就对着星图比对,在夜空里找到对应的星辰,一遍遍默念它们的名字。他的书案上总摆着三样东西:《甘石星经》竹简、手绘的星图、一块磨得光滑的木板——木板上刻着二十八宿的图腾,东方苍龙张着利爪,西方白虎露着獠牙,南方朱雀展开羽翼,北方玄武缩着脖颈,都是他照着星经里的描述一笔一划刻成的。
清晨天不亮,他便爬起来背星经。“紫微垣十五星,其西藩七,东藩八,在北斗北。一曰紫微宫,天帝之座也,天子之常居也。”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像晨露落在青石板上。背到晦涩处,便停下来,对着窗外的星空比划,仿佛那些星辰能听到他的疑问,会给他答案。
黄昏时分,他常坐在老槐树下,将星经里的记载与实际星象对照。夕阳的余晖透过树枝,在竹简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指着西方的奎宿,喃喃道:“《星经》说奎宿主兵戈,果然,去年奎宿明亮时,秦赵就在长平交了战。”手指划过竹简上的“娄宿”二字,又抬头看向夜空,“娄宿主牧养,今年娄宿暗,关里的牛羊果然病了不少。”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曾经陌生的字句,渐渐变得熟悉起来。他知道了全天有三垣二十八宿:紫微垣是天帝的居所,太微垣是朝会之所,天市垣是集市之象;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西方神兽各辖七宿,像西位忠诚的卫士,守护着天地的秩序。
他能背出每颗亮星的名字,知道它们的分野对应的州国——角、亢二宿对应兖州,氐宿对应豫州,房、心二宿对应幽州,尾、箕二宿对应冀州;北方玄武的斗、牛二宿对应扬州,女、虚、危三宿对应青州,室、壁二宿对应并州……这些分野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天上的星辰与地上的邦国紧紧连在一起。
有一次,尹虔在书房处理公文,案上堆着厚厚的竹简,都是各郡县送来的急报。他拿起一卷来自青州的文书,眉头越皱越紧——青州发生了强烈的地震,房屋倒塌无数,百姓死伤惨重。
“爹,怎么了?”尹喜端着刚沏好的热茶走进来,见父亲神色凝重,便轻声问道。
尹虔叹了口气,将文书递给儿子:“青州地震,灾情严重,怕是要调些粮草过去。”
尹喜接过文书,目光扫过“青州”二字,忽然想起了什么,道:“爹,去年岁末,虚宿曾有异动。虚宿主齐地,也就是青州,当时我便觉得有异,夜观星象时,见虚宿的光芒忽明忽暗,像风中的烛火,还带着一丝血色,只是没想到会是地震。”
尹虔一愣,连忙从书架上翻出那卷《甘石星经》,找到“虚宿”条目,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虚为哭泣之事,又主死丧,其分野在齐,动则有灾。”结合分野之说,竟与青州地震完全对应。他看着儿子,眼中满是欣慰:“你如今对星经的理解,己远超于我。”
尹喜却摇了摇头,将文书放回案上,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惑:“还差得远。星经里说‘五星聚舍,利以兴师’,可去年五星聚于井宿,秦国以为是吉兆,大举兴师攻打赵国,却大败而归,死伤数十万。这其中的道理,我还没弄懂。”
他知道,通读星经只是基础,就像学会了认字,却未必能读懂文章的深意。真正的星占之术,不仅要识星象,更要懂变通。天地的规律虽不变,可人事的变数却无穷,就像同一颗星,在明君眼中是祥瑞,在暴君眼中可能就是灾异。如何从不变中看出变,才是最难的学问。
于是,他开始做笔记。
竹简不够用了,就用布帛。他寻来上好的素帛,裁成一尺见方的小块,用毛笔将星经里的记载抄在上面,再在旁边写下对应的世事——“荧惑守心,宋景公三让其灾”“太白昼现,秦攻韩”“彗星见东方,楚伐郑”……哪里相合,哪里相悖,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布帛写完了,就刻在木板上。他让木匠做了许多块薄木板,用刻刀将星象与世事的对应关系刻在上面,笔画深而有力,入木三分。“五星聚井,秦兴师而败——人事不和,虽有星吉亦难成”“岁星犯氐,氐主豫州,却无灾——民心安,可禳祸”……这些批注像一把把钥匙,帮他打开了星经更深层的奥秘。
尹府的书房里,渐渐堆满了他的批注。竹简、布帛、木板堆在墙角,像一座小小的山,那些字迹从稚嫩到工整,笔画从歪斜到挺拔,见证着一个少年在星象世界里的跋涉与成长。
一个雪夜,函谷关的雪下得正紧。大片的雪花从天空飘落,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落在窗棂上,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书房里点着一盏油灯,灯芯“噼啪”作响,将尹喜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
他坐在案前,慢慢地翻动着《甘石星经》的竹简。最后一卷竹简翻完时,他轻轻合上书卷,指尖拂过那些磨得光滑的竹片,像是在与一位老友告别。
窗外的雪还在下,映得夜空一片明亮,连星星都仿佛被雪光遮住了。尹喜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寒风带着雪粒灌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他望着漫天飞雪,忽然觉得,那些曾经陌生的星官,仿佛都成了熟悉的朋友。紫微垣的天帝座像一位威严的长者,太微垣的五帝座像几位睿智的君王,二十八宿的星辰像一群活泼的伙伴,在夜空中对他点头微笑。
而他与星象之间,也不再是简单的观测与被观测,而是有了一种更深的默契。他能感受到星辰的呼吸,能听懂它们的语言,知道它们何时喜悦,何时哀伤,何时警示,何时祝福。
这种默契像一条无形的线,将他的心跳与星辰的运转连在一起,让他明白,自己所做的,不只是背诵星经、记录星象,更是在探寻天地与人心的奥秘。
尹喜关上窗户,转身回到案前,将那卷《甘石星经》小心翼翼地放回紫檀木盒里。他拿起一块新的木板,用刻刀在上面轻轻刻下一行字:“星经是舟,人心是舵,舟能载道,舵能远航。”
油灯的光芒在木板上跳动,将那行字照得清清楚楚。窗外的雪还在继续下着,仿佛要将整个函谷关都裹进一片洁白里,而书房里的少年,正带着他的星经与初心,在探索天地奥秘的道路上,坚定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