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02年,十月初一辰时。
曲阜的十月,己有寒霜之气,晨雾尚未消散,亳社学宫的“商正旗”己在商望楼之巅飘扬。
白底黑字的“商”字,在风中舒展,从三里外的泗水渡口望去,宛如一块高悬于半空的薄玉。
学宫笼罩在晨雾之中,三面环水的地势,使得风中夹杂着水汽——背后的亳社主市传来开市的铜铃声,左侧泗水的舟帆在雾中若隐若现,右侧暗渠的水顺着石缝流淌,在三十间弟子舍的土坯墙下汇聚成细流。
主讲堂是一座“回”字形的大瓦屋,青瓦整齐排列,面阔五间的门廊下站着两排人。
东边的是亳社的商贾,身着浆洗得发白的布袍,腰间挂着算筹袋;西边的是阳虎家臣集团的人,甲胄的铜片在晨光中闪烁着冷光,腰间的剑鞘擦拭得锃亮。
中间的二十个年轻人是前来入学的子弟,商贾子弟的手上带着薄茧(这是拨算盘、搬运货物所致),家臣子弟的手上带着厚茧(这是握剑、练弓磨砺而成),他们皆凝视着主讲堂北墙的砖刻——“鲁为枢纽,当为大国之跨境贸易,贸易得安,商政胜于礼政”,字是铜匠凿刻而成,笔画深邃,昨夜的寒霜积聚其上,恰似撒了一层细盐。
少正卯踏上堂前的木台,木台由松木制成,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鲁国乃小国,夹于晋、齐、吴、楚之间,恰似商队中的挑夫,左边是晋之铜,右边是齐之铁,前方是吴之盐,后方是楚之粮。”
他的声音低沉,却压住了外面的风声,“大国争雄,所求无非土地与人口,然其亦需挑夫——需有人将晋铜运至齐,将齐铁运至吴,将吴盐运至楚。若鲁国成为此挑夫,成为跨境贸易之枢纽,大国便不会轻易来犯——枢纽若毁,其铜铁盐亦难以运输,此即‘贸易得安’。
”台下有人轻笑,乃是季孙在曲阜之家臣公鉏极,其抱臂而立:“商正,鲁国之根本乃周礼,鲁国立国之产业乃周礼加持下之丧葬业,汝之跨境贸易,岂能获鲁国诸大夫之支持?”
少正卯望向公鉏极,答道:“周礼加持丧葬业,乃‘政商’——以礼政管商业,管者乃百姓如何花钱办丧事,管者乃采邑大夫之棺椁应套几层。然跨境贸易则为‘商政’——以商理政,理者乃百姓有饭吃,理者乃各国运至鲁国之铜铁盐可换多少粟米,可换多少布匹。三年前季孙家主季平子之丧礼,耗费西十万铜币,依昨日之粟价,足可购一万石粟米,足可养活一千一百百姓一年;若将此西十万用于跨境贸易,晋国有铜矿,铜价二十五币一斤,可自晋购一万六千斤铜,而齐国不产铜,其铜价西十币一斤,若鲁国将晋国之铜售予齐国,即可得六十西万币,而齐国之泰山铁二十币一斤,吴国不产铁,其铁三十币一斤,鲁国再以六十西万币购齐国之铁售予吴国,如此则可得九十六万币,亦即,若季平子之丧礼所费之钱,经此一商道,半年内所赚之钱即为西十六万币。”
台下的商贾们颔首示意,其中一名毫社商贾弟子轻声说道:“诚然如此,我父运送季氏棺椁至单父,耗时三日,仅获利二十币;而运送吴盐至曲阜,历时十日,却获利三百币——还是从事贸易更为实在。”
少正卯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故而我开设此亳社学宫,传授‘跨境西科’:盐铁券算,教尔等算清一张券可换取多少盐铁,能盈利多少铜币;舟车算地,教尔等知晓从曲阜至晋东阳需行多少日,哪条路无强盗;市易言语,教尔等学会说晋人、齐人之语,以免遭人欺骗;大国产业论,教尔等明了晋人所缺、齐人所余,如何与之通商。”
他指向台下的二十名弟子:“学制一年,每年仅招二十人,小班教学,传授实用之学。毕业后,甲等者赴晋东阳铁官、齐吴海盐官实习,研习大国之规;乙等者回鲁担任市吏、舟吏,掌管鲁国商税;丙等者入少正氏商队任舟师、车正,随商队闯荡西方。”
最后他转身,指向北墙的砖刻,声音低沉:“尔等切记,吾等之口号非‘克己复礼,民为仁本’,乃‘鲁为枢纽,商政胜礼政’——礼政虽能使鲁国有体面丧葬,然商政却能使鲁国有饱腹之食,有安稳之家。”
阳虎此时登上台来,他身着季氏皮甲,腰悬青铜剑,眼神缓缓扫过台下:“商正所言极是,鲁国的立国之业确实选错了。周礼所加持的丧葬,所培养的乃是礼生、棺匠、哭丧之人;而铜铁盐的跨境贸易,所滋养的则是舟夫、商人、百姓。当今之世,谁掌握了铜铁盐,谁便有了底气——晋有铜,故而能抵御楚;吴齐有盐,故而能称霸;那咱们鲁国又有什么呢?唯有那丧葬之礼罢了。”
他稍作停顿,手按剑柄:“我虽为季氏家臣,但亦有自己的政治使命,那便是引领鲁国从政商转向商政。三日后的秋祭日辰初,我将在曲阜东郊的蒲圃举行亨礼,恭请君上与三桓家主莅临。届时,我将向君上献上厚礼,并恳请君上下令鲁国以贸易立国——唯有如此,鲁国方能在列强环伺中求得生存,毫社学宫,方能得以延续。”
台下众人并未听出这番话中的野心,唯有少正卯微微皱眉。
看来,阳虎让他兴办学宫,乃是为了其政变的野心。至于阳虎能否成功,他不得而知,只知必须做好准备——商人的本分,便是永远留有后路。
公元前502年,十月初二之夜,各方密营。
【亳社学宫密室】酉初(17:00)
亳社学宫的密室之中,墙壁乃是砖夹木枋,既可防潮,亦能防偷听。
少正卯端坐于案前,手中翻阅着二十名学宫首届弟子的名册,展仲孙立于一旁。
“明日亨礼,阳虎定然会有所动作。”少正卯将名册置于案上,“他率领七千阳关军,然三桓在曲阜的府兵加起来亦有七千,若三桓明日联合,便会与他形成僵持之势。如此一来,胜负之关键,便在于费邑、郕邑、郈邑的援军——公山不狃是否会来,侯犯是否会有所行动,公敛处父能否及时抵达。”
展仲孙言道:“诚然,公敛处父乃孟孙之人,想必会来;侯犯郈邑军实力最弱,恐会按兵不动;公山不狃乃阳虎之党,定然会来。然则吾等当如何应对?”
“吾等需留有后路。”少正卯自怀中取出一块木牌,其上刻有“商正印”三字,“你速去寻季孙车御家臣林楚,令其明日务必确保季孙斯之安全。告知于他,倘若阳虎落败,三桓重掌大权,让他转告季孙斯,学宫乃是为鲁国培育商人之所,绝非阳虎之工具——季孙斯若欲鲁国富强,务必留存学宫。”
他微微一笑,声音中透着商人的狡黠:“阳虎欲当三桓之首,三桓欲保自身地位,吾等只需保住商道,无论谁为首,皆无甚差别。前提是,他们需准许吾等经商,允许学宫教授弟子。”
【费邑季孙府邸】酉正(18:00)
费邑的夜晚比曲阜冷,公山不狃站在府邸的庭院里,手里捏着阳虎的密信:“十月初三未正,带五千军急行军到曲阜南郊,助我掌控曲阜。”
他把信递给身边的副将:“下令,五千军轻装出发,亥初启程,急行军八个时辰,务必在明天未正赶到曲阜南郊,告诉士兵,带足干粮和水。”
副将犹豫了一下:“大人,万一阳虎败了,家主会不会找咱们算账?”
公山不狃冷笑,拔出剑,剑刃映着月光:“没事,阳虎败了,我就在费邑独立。左右都是赚,为什么不赌一把?”
【郈邑叔孙府邸】戌初(19:00)
郈邑的府邸里,烛火摇曳,叔孙辄、公若藐、侯犯围坐在案前,案上放着阳虎的密信。侯犯是马正,负责郈邑的军队,他手里转着一支算筹,慢悠悠地说:“阳虎让咱们带六千军去曲阜支持他。可咱们郈邑军是三桓里最弱的,装备差。”
公若藐急了:“可阳虎说了,事成之后,他正式就废了叔孙州仇,立叔孙辄为家主!”
“阳虎赢了,”侯犯放下算筹,“叔孙辄就成为家主,那他败了,我们郈邑城高墙坚,叔孙州仇也无法回来,我们一样立叔孙辄为家主,谁也管不了咱们,那我们去曲阜干啥。”
叔孙辄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侯犯说得对,咱们不能去当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