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两白银,沉如冰坨,硌在孔丘胸口。
那银钱带来的不仅是温饱的喘息,更是一种滚烫的确认。
“信义”铺子挂靠孔丘“标准化套餐”的消息不胫而走,加上阳虎那边结账痛快,让孔丘在殡葬行当里,悄然拥有了一个名号——“懂规矩的儒商孔丘”。
这个名号如冰坨砸入阙里死水,漾开一圈寒碜的涟漪,但在孔丘看来,还太糙了。
桑老拐的坑骗是冻硬的屎橛子,阳虎的权势才是玄铁刀锋。
他孔丘,要在生死的夹缝里,用“儒商”凿一条能让阳虎那样的实权人物侧目、跨越阶层壁垒触摸真正权力的路。
尼山回阙里的土路,每一步都踏在烧红的铁砧上。
命运这把钝刀,偏在尝到甜头时,剜下最热乎的肉。
推开“顺安”铺后院那扇浸透尸臭的破门。
油灯未点,棚屋深处,压抑的咳嗽声撕扯着寂静,像破风箱在漏气的边缘挣扎。
“娘?”孔丘摸索火石,豆大火苗舔亮黑暗。
昏黄光晕下,颜徵在蜷缩草席,蜡黄的脸陷在阴影里,眼窝是两个干涸的泥潭。
季氏葬礼那场“专业哭丧”,耗尽了“儒商首席哭丧娘子”最后一丝活气。
“丘儿……”颜徵在费力地睁开眼,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笑,“从尼山回……回来了?”
“回来了!娘!”孔丘快步上前,掏出那一扎多铜币,递到母亲眼前,“您看!七十铜币利钱!实实在在的!咱们有钱了!明天找个干净屋子搬出去!再给您请个好郎中!”
颜徵在的目光落在那带着温度的金属上,没有惊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颤巍巍伸向儿子递来的、还带着少年体温的一扎多铜币——那代表“第一桶金”的冰冷金属——最终无力垂下。
“丘儿……出息了……”声音游丝般细弱,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娘……放心了……”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咳得她单薄身子如寒风枯叶。
孔丘脸上的喜色瞬间冻住,猛地抓住母亲的手,那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娘!您怎么了?别吓我!”他这才看清,母亲身下的草席边缘,一小片深褐色血污,刺目地洇开——那是她为别人葬礼流干眼泪后,自己生命渗出的最后暗红。
颜徵在涣散的目光竭力聚焦,枯手猛地攫住儿子手腕,指甲深陷皮肉:“丘儿……娘……求你……找到你爹……葬在哪儿……把娘……和他……合葬……一定要……合葬……”
最后一个字吐出,手颓然滑落,解脱般的微弧凝固嘴角。
怀里的银币烫得灼人,母亲的手却己冷硬如铁。
她走了,训练她人如何“专业”哭泣的女人,自己的死亡寂静无声,潦草得连一滴泪都欠奉。
棚屋的味道浓烈的化作命运之刀,他刚撬开世界一丝缝隙,反手斩断他唯一的、卑微的温暖。
而母亲临终的遗愿,又像加了一块沉重的冰,压在了他心上——合葬?
父亲叔梁纥?他三岁就死了、连面目都模糊不清的“力士”?葬在哪里?具体何处?他一无所知!
他像一尊被冻住的石像,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从最初的茫然、震惊,到痛楚,最后凝固成比棚屋梁木更冷硬的沉静。
他缓缓蹲下,伸出手轻轻合上母亲的眼睑。然后,站起身,走到墙角堆放杂物的破木箱前,翻找起来。
没有现成的寿衣,只有一块相对干净、洗得发白的粗麻布,他面无表情地将母亲瘦小的遗体用这块布裹好,动作谈不上温柔,如同处理一件需要精心打包着货物——他殡葬事业的第一个“职业哭丧人”,他的母亲。
桑老拐正就着劣酒啃鸡爪,满嘴油光,听到颜徵在死了,浑浊的老眼翻了翻,嘟囔着:“晦气!死也不挑时候!她那副身子骨,早该……”话没说完,看到孔丘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情绪的眼睛,桑老拐莫名打了个寒噤,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耐烦地挥挥手:“后院那口薄皮杉木棺材,边角料拼的,算我发善心,送你了!”
孔丘没说话,转身去了后院。果然,角落里扔着一口薄得几乎透光的杉木棺材,板材歪斜,缝隙能塞进手指。他一个人,默默地,将裹着母亲的麻布卷放进棺材,用麻绳将棺材捆好,找来两根粗木棍,扛上了肩。
棺材很轻,母亲更轻,他瘦高的身影,沉默地走出了“顺安”铺的后院。
阙里位于曲阜城西南部,距鲁国宫殿区(今周公庙)约三里,这里最喧嚣的大道叫“五父之衢”。
他扛着棺木,来到了“五父之衢”,将母亲的薄棺,安置在道旁一处角落。
风卷着尘土、车马喧嚣和劣质熏香,抽打着这口寒酸的杉木盒子。
孔丘立于道旁,如一根插进繁华冻土的标枪,他深吸一口浑浊的市井之气,然后,用清晰而平静的声音,一遍遍叩问川流:
“敢问诸位,可知昔日陬邑大夫叔梁纥,葬于何处?”
“叔梁纥,力士叔梁纥,葬在防山哪一处?”
“有谁知道叔梁纥的墓地?”
声音不高,却如冰锥扎进嘈杂的市声。路人漠然、诧异、摇头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