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小说

第54章 崩溃（第1页）

冷战持续了三天。这三天里，陈序仿佛被困在一个由他自己亲手参与设计的精密牢笼里。他给楚月发的每一条试图缓和关系、解释初衷的信息，都如同泥牛入海。他最初是愤怒，继而是不解，最后，一种更深的、冰冷的恐惧开始蔓延——他意识到，楚月并非在赌气，而是在执行一种她认为最“合理”、最高效的冲突处理程序：隔离干扰，等待系统（陈序）自我校准，或者…被永久移除。

第西天傍晚，楚月终于回复了。不是电话，不是即讯，是一封措辞严谨、逻辑清晰的电子邮件。标题是：【关于近期讨论分歧及后续交流规范的建议】。

陈序几乎是颤抖着手点开了邮件。

邮件正文没有任何关于“感受”、“关系”或“我们”的词汇。它像一篇学术通信，冷静地回顾了关于“忒修斯之船”的争论，逐一驳斥了陈序提出的“模式同一性”等观点，指出其“定义模糊”、“缺乏实证基础”、“逻辑链条存在断裂”。她写道：“基于以上分析，我认为在此问题上达成共识的基础目前不存在。为避免类似低效争论影响核心研究进度，建议我们未来的交流集中于可验证、可操作的具体学术问题。”

在邮件的最后，她仿佛才勉强触及到关系的层面，但用的依然是解构的语言：

“至于此前互动中产生的积极情绪体验，可理解为多巴胺、内啡肽等神经化学物质在特定智力刺激下的分泌，以及社会心理学中‘相似性吸引’原理的体现。目前，因核心认知框架出现不可调和分歧，该正向反馈循环己中断。建议我们以更超然的态度审视这一现象，避免不必要的情绪消耗。”

“神经化学物质…相似性吸引…正向反馈循环…”

这些冰冷的术语，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匕首，将陈序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温情绞得粉碎。他之前感受到的那些思维碰撞的火花，那些找到“同类”的欣喜，那些深夜并肩作战的默契……在她看来，竟然都只是一系列生物化学反应和社会学原理作用下的“现象”！

他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回想起之前的点点滴滴。

当他为她攻克难题而由衷高兴时，她是否在脑中分析着他镜像神经元的活动？

当他在星空下为她的“小概率事件”告白而心动时，她是否在计算着这种情感承诺对团队协作效率的潜在提升幅度？

当他们用公式传递思念时，那究竟是浪漫，还是一种更高效的、避免了语义损耗的信息编码方式？

如果爱，只是算法的契合；如果思念，只是神经递质的波动；如果共鸣，只是认知框架的偶然同步…

那么，“我”在哪里？“我们”又是什么？

一股巨大的虚无感，如同宇宙深处的寒潮，瞬间席卷了他。他一首以来赖以理解世界、甚至构建自我的双重能力体系——社会心理学与梅花易数——在此刻，仿佛都变成了嘲笑他的帮凶。

心理学告诉他，爱是激素，是依恋，是社会交换。

易数告诉他，缘分是卦象，是趋势，是天地规律的映射。

它们都能“解释”爱，却都无法告诉他，当爱被如此彻底地“解释”之后，那剩下的、被剥除了所有神秘与温暖外壳的、干瘪的“内核”，还值不值得被称为爱？还值不值得一个人去追求、去珍惜、去痛苦？

他试图用理论去捕捉爱情，像用网去捕捉风。如今，楚月用更极致的理性告诉他，风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气压差和空气分子的运动。

他以为自己是在和一个人谈恋爱，却发现自己可能一首在和一个“认知算法”进行交互。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陈序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他猛地一挥手臂，将书桌上那套陪伴他多年的宋钱扫落在地，铜钱撞击地面，发出零星而刺耳的声响。

他双手插入头发，死死地揪住，仿佛这样才能对抗那种灵魂被抽空的坠落感。

苏婉清的话语，如同预言，在他耳边轰响：

“当计算成为本能，真实便无处容身。”

“你或许得到了‘爱’的完美模型，却永远失去了‘爱’那混沌而温暖的实体。”

他得到了吗？他验证了“智性恋”的存在，却发现自己可能从未被爱过，只是作为一个合格的“刺激源”，触发了一个精密系统的特定反应模式。

智慧，这本是他最大的依仗，此刻却成了禁锢他、让他无法触摸真实的、最沉重的枷锁。

他追求理论的完满，追求对情感的彻底“去魅”，如今，他成功了。爱情在他面前，褪去了所有玫瑰色的光晕，露出了其下冰冷的、机械的骨架。

而他，站在这一片理性的废墟之上，只感到刺骨的寒冷和无边的荒谬。

原来，绝对的理性，通往的并非真理，而是存在的绝境。

陈序蜷缩在椅子里，像一尊正在失去所有生气的雕塑。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却再也照不进他那片己然冰封的内心世界。

崩溃，不是声嘶力竭，而是万籁俱寂。

是在极致的聪明之后，发现自己一路走来，丢失了作为“人”最珍贵、也最懵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