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语气冷得像霜,藜杖尖戳在石案的裂痕上:“礼的底线,从来不是竹简上的‘君臣、父子’,不是太庙的钟鼓、鼎彝,是不让活人卖儿葬亲,不让工匠饿肚子造反,不让外兵因为‘乱’就闯进家门。仲尼以商殡客,以礼锁利,这步走得,可。”
孔丘松了口气,后背己被冷汗浸湿,却见老聃话锋一转,藜杖尖戳在“臣之有己”的刻痕上:“仲尼说逼三桓让一厘是‘有己’,逼百工立籍是‘有己’——可仲尼知道‘齿亡舌存’的道理吗?”
“丘愚钝,请先生明示。”
老聃张开嘴,露出稀疏的牙,又伸出舌头:“牙齿刚硬,能咬碎骨头,却先掉;舌头柔软,连麦饼都咬不动,却能存到最后。仲尼拿礼当刀,砍三桓的利,是‘刚’;给工匠分铜币,安他们的心,让他们有籍可依,是‘柔’。”
他的藜杖在石案上划了个圈,圈住那枚铜钥,“仲尼那一厘的利,是‘齿’,三桓早晚要想办法夺回去;让工匠有籍、有股,是‘舌’,只要他们还认仲尼这‘籍’,还盼着这‘股’,鲁国的根基就摇不动。刚易折,柔能存——这才是安鲁的根本。”
听完老聃三答的霜刃,孔丘默然半晌,起身走到洛水边,舀了半鼎洛水回来——鼎是驿馆带的粗陶鼎,鼎沿还缺了个口。
他将鼎放在石案上,水面映着灯花:“丘懂了!这水是礼,鼎是商。以水烹商,水能灭火——灭的是卑梁之衅那样的青萍之火,是百工暴动那样的燎原之火;以鼎锁礼,鼎能承重——承的是鲁国的冻土之危,是庶民的生计之难。”
“仲尼倒通透。”老聃笑了,笑声里少了些冷,多了些暖意,“上善若水,不是让仲尼学水的软,是学水的藏。水藏在地下,能润万物,却不张扬;礼藏在商里,能安万民,却不外露。仲尼要做的,不是复周礼的旧壳,是让礼生在商里,活在庶民的柴米油盐里——庶民能吃饱饭,能买得起棺木,能让孩子上学,这才是真的礼。”
他突然压低声音,藜杖拄得石案发颤,目光扫过守藏室的门:“王子朝己占了洛邑王宫,单穆公和刘献公勾着晋人,要在黄父会盟,反攻洛邑。守藏室的典籍,我让弟子打包了一部分,都是《周官》《仪礼》的善本,仲尼带些回去——鲁国要用,仲尼的私学也要用。”
孔丘刚要谢,却见老聃的脸色陡变,藜杖重重砸在石案上,震得竹简都跳了起来:“可仲尼要记着!仲尼孜孜以求的‘礼政’,早是先王的枯骨!前年周景王崩于北邙,没来得及立太子;去年王子朝和王子猛二王并立,洛邑的百工造反,烧了王宫的东库;今年晋兵屯在黄父,名义上是‘平乱’,实际上是要抢周室的典籍和礼器!”
他的声音像把冰锥,首刺孔丘:“若周礼真能安邦,洛邑怎会乱成这样?若‘礼政’真有用,周天子怎会连自己的王宫都守不住?仲尼那‘礼器定鼎’,不是‘礼政’,是‘礼控’!三桓爱的不是礼,是礼背后的等级——他们能称‘大夫’,能住高屋,能让庶民给他们磕头;他们爱的是礼背后的利益——垄断丧葬业,一年能赚百万枚铜币!”
孔丘踉跄后退,撞在案上,陶鼎里的水洒出来,溅湿了竹简上的“礼”字,墨痕晕开,像泪:“丘办私学,是为了开民智,是为了让学子懂礼,也懂庶民的苦……”
“开民智?”老聃冷笑,笑声里裹着嘲讽,“仲尼教的三桓子弟,学礼是为了将来当采邑家臣,继续垄断利益;仲尼教的寒门士人,学礼也为了做个家臣,混口饭吃。仲尼想用贵族的刀砍贵族的根,想用学礼的人反礼的弊,这不是缘木求鱼,是什么?”
他放缓语气,藜杖尖点在水渍上,水渍里映着灯花,像颗跳动的火:“真正的礼,不在庙堂的钟鼎上,不在竹简的文字里,在闾阎的烟火中。庶民能吃饱饭,能穿暖衣,能不用卖儿葬亲,他们自然会生出合身的礼——邻里互助,长幼有序,这才是‘自生其礼,自在其中’。仲尼逼他们学仲尼的礼,用仲尼的商套他们的命,这不是‘复礼’,是‘捆礼’。”
最后,老聃望着孔丘,眼神里藏着复杂的意味——有惋惜,有期待,还有一丝警告:“礼,水也;商,鼎也;汝,火也。水能灭火,亦能沸火;火能暖人,亦能焚城。慎之,仲尼。”
暮色漫进守藏室时,铜灯终于灭了,只剩下洛水的浪声和远处隐约的兵戈响。
孔丘躬身辞行,老聃拄着藜杖送至洛水桥头——桥面裂着好几道缝,有的地方用木板补着,走上去“咯吱”响。
风卷着浪,拍得桥石发颤,孔丘突然取出“百工共股池”的铜钥,指尖最后了一次殷雀纹,然后抬手一掷——铜钥在空中划过道冷光,“咚”地落入洛水,溅起的水花很快被浪吞没,涟漪散开,像写在水上的字,又很快被浪抚平。
“以商为鼎,以礼为水,以火为心。”他望着涟漪,声音轻得像浪声,“水止青萍之火,鼎烹利欲之羹。洛邑一晤,丘不仅为求礼,还给先生,为这鲁地冻土,交一份卷。”
老聃颔首,藜杖尖点了点水面,水面映着他的影子,晃成虚形:“仲尼带回去的也不仅是礼政竹简,还是一把刀——去骄去欲的刀。用这刀,在鲁国的冻土上,削出礼政的种子;别用这刀,砍了庶民的命,烧了自己的道。”
车马驶离洛水时,天己微亮。
子路御车,玄甲片错动的响混着马蹄声,在驿道上格外清晰;
南宫敬叔抱着典籍简卷,靠在孔鲤肩头打盹,竹简的编绳蹭得他脖子发痒;
孔鲤攥着腰间的鲤鱼玉佩,睡着了。
孔丘坐在车厢里,望着窗外,脑子里全是老聃的话——
“礼在闾阎”、“自生其礼”、“水能灭火,亦能沸火”,像锤一样反复砸着他的执念。
他想起私学的弟子:冉耕算“百工共股池”的账时,会特意多算一遍,怕错了工匠的铜币;颜路带颜回上课;漆雕启身有残疾,却把《仪礼》背得滚瓜烂熟,还会帮工匠们修补陶俑。
东方泛起鱼肚白,田埂上有庶民在劳作——他们赤着脚,裤脚沾着泥,弯腰拔草的动作机械却坚定,晨光洒在他们身上,却暖不透冻裂的手掌。
孔丘让子路停车,掀开车帘,声音沙哑:“敬叔,看这些人,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南宫敬叔揉着眼睛,凑到车帘边,看了半晌才说:“吃饱饭,穿暖衣,家里人平安,死了能有口棺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