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监。。。”蒙恬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粗粝的岩石上摩擦,每一个音节都透着深入骨髓的惊骇,“专供宫廷诏令与顶级军工图谱的桑穰纸。。。非大匠与秩六百石以上官吏不得调用。。。怎会。。。怎会流落至此?!”他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从怀中贴身皮囊里掏出一份折叠齐整的军报——那是三日前从咸阳发来的少府监呈报本月物料损耗的副本。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仿佛那纸张是一件易碎的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将这份副本缓缓浸入到另一盆新换的清水中。
清水在容器中轻轻荡漾,形成一圈圈细微的涟漪。而就在这水波荡漾之间,副本的右下角,一个极其淡的、几乎难以用肉眼察觉的朱砂印记,如同水底的鬼魅一般,悄然浮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精致而神秘的图案——貔貅踏云纹!它宛如一只灵动的貔貅,脚踏祥云,威风凛凛。然而,由于印记太过淡薄,若非仔细端详,恐怕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与颅中桑穰纸上那个暗红色的印痕轮廓,无论是貔貅的怒目獠牙,还是踏云的流线,都分毫不差!这是少府监库房封存顶级军工图纸时专用的暗记印泥,非执掌库房机要的核心官吏,绝无可能知晓其具体形制与这遇水方显的玄机!
“查!”王翦只吐出一个字,却像万钧重锤狠狠砸在薄冰之上。案上烛火被他眼中骤然迸出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厉芒逼得骤然一暗,“自陛下亲政元年起,所有经手过阴山防务图、有权调用此等桑穰纸之人名录!三日内,呈至我案前!凡有疑者,无论品秩,先行羁押!”
咸阳城,少府监高墙深院。夜己深沉如墨,档案库内却烛火通明,数十盏铜灯将狭长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竹简的霉味、新墨的刺鼻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三名身着玄色常服、面无表情如同石雕的御史中丞属吏(皇帝首属监察官),如同三尊来自幽冥的判官,目光森冷地监督着十余名书吏汗流浃背地翻阅堆积如山的卷宗。
竹简碰撞的哗啦声、纸张快速翻动的沙沙声,交织成一张令人神经紧绷的网。名录越来越薄,最终,三卷名册被单独挑出,置于属吏面前的案上。
“大人,”一个年轻书吏的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将一份墨迹犹新的名册呈给为首的属吏,“近三年,有资格调用‘貔貅踏云’印级桑穰纸者,共九人。
其中七人近半年行迹清晰可考,无异常出入记录。唯此二人。。。”他的指尖划过两个墨色稍浓的名字,如同划过两条毒蛇,“工师丞郑浑,半月前告假归乡,言称老母病重。然据廷尉府暗线查,其母三年前己逝于频阳。少府监丞田蚡,上月奉命押送一批军械图谱副本往北地郡军械库。。。至今未归,亦无驿传回报文书。”
属吏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名册,最终停在“田蚡”的名字旁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备注上:“押送图谱名录:阴山戍堡连弩机改良图三卷、高阙塞烽燧布防详图两卷。。。”他瞳孔骤缩如针尖。阴山戍堡、高阙塞!
李信头颅中发现的,正是阴山布防图!而那颗头颅,就出现在高阙塞隘口!他猛地合上名册,竹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眼中跳动如鬼火:“飞鸽急报大将军:少府监丞田蚡,押送北地图谱,失期未归。所携图谱,含高阙烽燧布防详图!疑与敌通!”
【西:饵钩沉沙】
河套秦军大营,中军帐内灯火摇曳,将王翦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射在绘满山川地形的羊皮帐幕上,如同蛰伏的巨兽。王翦指尖捏着一枚小小的青铜鱼符(调兵信物),鱼符冰冷,上面阴刻着“田蚡”二字。这是廷尉府锐士从田蚡咸阳府邸书房暗格里搜出的备用符信。
在他面前,一幅巨大的北地郡地图铺展开来,上面详细地标注着山川河流、城池道路等各种地理信息。田蚡“押送”军械图谱的预定路线,被一支鲜艳的朱砂笔醒目地勾勒出来。
这条路线起始于咸阳,然后途经频阳和洛川,最后北上进入北地郡,终点则是长城脚下的定边军械库。按照计划,田蚡应该沿着这条路线安全地将军械图谱送达目的地。
然而,令人担忧的是,据沿途驿站主事惊恐万分的回报,田蚡的队伍在洛川以北的荒塬地带就突然失去了踪迹,仿佛被那片广袤无垠的荒原无声无息地吞噬了一般。
这一消息让他心中一紧,眉头紧紧皱起。田蚡所押送的军械图谱对于国家的安全至关重要,如果落入敌手,后果不堪设想。他不禁开始思考,田蚡的队伍究竟遭遇了什么?是遭遇了敌人的袭击,还是遇到了其他意外情况?
“洛川。。。荒塬。。。”王贲的指尖带着雷霆万钧之力,重重戳在地图一点,那里是洛川西北一片标注着“瓯脱”的空白区域,“此处向西不足百里,便是羌戎与匈奴混杂的‘瓯脱之地’,素为三不管地带,马匪横行,部落林立,秦律难及。”他眼中闪过狼一般的寒光,“‘失踪’,是最好的掩护。也是传递情报最安全的跳板。”
王翦沉默着,将田蚡的鱼符轻轻按在案上那份颅中取出的桑穰纸地图旁。两张图,一份来自李信染血的颅骨,浸透着将士的屈辱;一份来自帝国心脏的背叛,散发着阴谋的腐臭。此刻并置,如同两条剧毒的藤蔓,在王翦眼中清晰地勾勒出一条从咸阳深宫首通漠北单于庭金顶的、无形的黑色通路。
“他要的,恐怕不只是几张图。”王翦的声音低沉如地底闷雷滚动,“李信的头颅,是匈奴的挑衅,更是给‘田蚡’们的一剂强心针。他们在等。。。等我们按捺不住,被这‘单于庭’的诱饵所激,尽起河套精锐,铁骑尽出,扑向千里之外的狼居胥山。那时,河套粮仓空虚,阴山防线形同虚设,匈奴铁骑便可如入无人之境。。。”
王贲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将计就计?反送他一剂‘猛药’?”
“备一份‘厚礼’。”王翦枯瘦的手指带着决绝的杀意,重重划过桑穰纸上狼居胥山的红圈,“用最好的少府监桑穰纸,绘一份‘河套屯田兵力空虚详图’,标注所有粮仓位置、存粮数目、水渠闸口、戍卒轮换时辰、守备薄弱之处。。。务必详尽逼真,如同军情急报!再仿兵部行文格式,伪造一份‘咸阳驰援河套路线及时程’。。。”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如刀的弧度,那是对猎物踏入陷阱的预判,“让‘田蚡’这条深藏的大鱼,亲自把这份足以致命的‘厚礼’,叼回给他的匈奴主子!引他们来攻!”
三日后,洛川荒塬深处。一队伪装成关中布匹商旅的秦军锐士,护送着一辆用油布严密覆盖的辎重车,在风沙中艰难跋涉,“无意间”闯入一片怪石嶙峋、视野受阻的谷地。一场“精心设计”的“马匪”袭击猝然爆发!唿哨声凄厉划破长空,数十骑蒙面“马匪”如鬼魅般从两侧高坡俯冲而下,箭矢如飞蝗,刀光映日!
“敌袭!保护货箱!”商队护卫头领(锐士假扮)嘶声怒吼,挥刀格挡。玄甲锐士们伪装成的伙计“仓皇”应战,却“寡不敌众”,队形被迅速冲散,惨叫声与兵刃撞击声响成一片。混乱中,那辆满载“贵重货物”的辎重车被“遗弃”在战场中央,拉车的驽马受惊脱缰狂奔而去。
硝烟散尽,“马匪”头目(蒙恬亲兵假扮)狞笑着带人撬开车内特制的暗格,里面没有金银财帛,只有一卷用桑穰纸精心绘制的、标注着河套命脉的舆图,以及一份盖着伪造兵部大印的紧急调兵文书!当夜,一只矫健的游隼从荒塬深处某个隐秘的岩缝中冲天而起,爪下牢牢系着细小的铜管,朝着阴山以北的沉沉夜色,如一道黑色闪电,疾驰而去。
王翦独立于高阙塞的瞭望台边缘,朔风卷动他雪白的须发,如同战旗猎猎。他望着北方沉沉的、仿佛凝固的夜幕,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千里风沙,看到那游隼落向某座金顶毡帐,看到单于展开那份“厚礼”时贪婪而狂喜的眼神。
手中紧握的断水剑柄上,粗麻缠裹处早己浸透了汗渍、血污与岁月的痕迹。鱼,己咬钩。现在,只需静待那根连接着咸阳与漠北的黑线,在收网的瞬间,绷得足够紧,足够亮,足以将暗处的魑魅魍魉,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