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冰水来,给她们净面。”王翦沉声道,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冰冷刺骨的井水泼在脸上,女奴们一阵战栗惊叫,如同被投入冰窟。污垢被粗暴地洗去,露出或清秀、或艳丽、或异域风情的面容,但更多的是一种长期折磨下的枯槁与苍白。
项拓亲自带人逐一查验,目光如鹰隼,不放过任何细节。当他走到一个缩在最阴暗角落、身形格外瘦小的少女面前时,动作微微一滞。这少女低着头,散乱油腻的黑发如同海藻般黏在脸上和脖颈,洗去污垢后的脖颈纤细苍白得近乎透明,而就在右耳根后,一小片肌肤似乎比其他地方颜色略深,隐约透出青黑色的线条。
“抬头!”项拓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惊雷在少女耳边炸响。
少女浑身剧震,如同受惊的鹌鹑,却不敢违抗,颤抖着缓缓抬起脸。那是一张极其清秀的汉人面孔,约莫十五六岁,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惨白的嘴唇却死死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偏执的坚韧。
项拓的目光死死盯在她的右耳后——一片青黑色的刺青赫然在目!
刺青只有铜钱大小,线条却古朴繁复到极致,构成一只振翅欲飞、姿态高傲的玄鸟!玄鸟鸟喙如钩,利爪森然,正狠狠踏在一条扭曲挣扎的巨蟒七寸之上!更令人心悸的是,玄鸟每一片羽翼的纹理,竟是由无数微小的、古老的“项”字篆文勾连而成!玄鸟踏蟒,项氏为翼!
“当啷!”项拓手中沾血的水瓢脱手坠地!他整个人如遭九天神雷轰击,僵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握着剑柄的手猛地攥紧,指节爆响,青筋虬结如怒龙!血脉深处传来滚烫的灼烧感,那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图腾在嘶吼!
“怎么了?”王翦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锥,自身后传来。
项拓艰难地侧开身,露出少女耳后那惊心动魄的刺青,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喉管:“大…大将军…您看…”
王翦的目光落在刺青上,幽深如古井寒潭,表面无波,深处却翻涌起滔天巨浪。他认得这个图腾!这是楚国灭亡前,项氏王族核心子弟,唯有嫡脉近支男子及少数地位超然的宗女才配拥有的“玄鸟踏蟒”族徽!象征着项氏乃玄鸟(凤凰)后裔,肩负踏平群蟒(诸侯)、复兴大楚的使命!此刺青需以秘传药液混合金粉,生生刺入肌肤深处,深入肌理,永不褪色!这看似柔弱无助的少女…竟是项氏王族遗孤?祁连山的“项”字矿石、阿房宫的巫罍、长城的血泪…所有线索在此刻汇聚成冰冷的铁索,死死绞住这个耳后的图腾!
少女在王翦冰冷如实质的审视目光下瑟瑟发抖,如同寒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但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眸子深处,那抹死寂的警惕却更加清晰,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中最后一点倔强的火星。
王翦缓缓蹲下身,目光平视少女,巨大的压迫感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固:“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如同破败的风箱,却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
“她是个哑巴,军爷。”旁边一个年纪稍大、脸上带着刀疤的胡女忽然怯生生开口,秦语生硬,“路上…被他们…毒哑的…说是…免得吵闹惹麻烦…”
王翦眼底寒芒一闪。毒哑?匈奴人行事狠辣,但特意毒哑一个女奴,未免太过刻意,更像是…灭口前的保险!他伸出手指,并非触碰少女,而是如同闪电般猛地探向她凌乱头发遮掩的另一侧耳后!
少女如同被烙铁烫到,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动作快得异乎寻常,带着一种受训过的敏捷!
但王翦的手指更快!指尖带着冰冷的铁腥气,精准地擦过她左侧耳后的发根深处!
——同样位置,赫然也有一个微小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凸起!不是刺青,是埋入皮下的异物!
王翦指尖发力,迅如鬼魅般一抠!一粒绿豆大小、裹着干涸血痂的蜡丸,被他生生从少女耳后皮下抠了出来!带出一丝细微的血线!
“呃啊——!”少女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抽气,眼中瞬间涌上剧痛和绝望的泪水,身体因巨大的痛苦而蜷缩!
蜡丸入手微凉,带着血肉的温热与腥气。王翦两指如铁钳,轻轻一碾,脆硬的蜡壳应声碎裂,露出里面紧紧卷成细管的一小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白色兽皮!兽皮纹理细腻,非丝非麻,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微光。
【三·图穷匕见】
烛火八盏,牛油巨烛把整座行辕烘成一只闷烧的铜炉,昏黄的光在玄甲上爬动,像一群正啃噬铁石的甲虫。
项拓却觉得比冰窖更冷——血污未干的甲叶贴在他皮肤上,像一层撕不掉的铁锈。他的目光被案几上那片惨白的兽皮死死钉住,掌心早被指甲剜得血肉模糊,却疼不过心里那把钝刀。耳边似有乌江浪头轰然卷起,祖父的血、叔父的头颅、那个失踪的名字——“项羽”——在血管里冲撞,几乎要撕开他的太阳穴。
王翦连余光都未给他。
兽皮不过巴掌大,触手却像一条刚出冰潭的蛇,滑腻、阴冷。发丝粗细的墨线勾勒出齿轮、连杆、簧片、卡榫,层层嵌套,如同一只微缩的炼狱。旁侧鸟虫篆小字蜿蜒如活蚁,王翦指尖掠过核心那三重逆旋涡纹——与阿房宫“万灵噬魂罍”同出一脉。
“墨家机关鸢……非攻一脉的禁术。”
他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铁盾,蒙毅凑近时倒抽的冷气几乎把烛火冻僵。
“攻城之器,翼展三丈,载火千斤,凌空焚城,无坚不摧。”
兽皮右下角,规、矩、墨斗的徽记下方,一个“项”字力透皮背,如一道未愈的刀疤。
“那女奴?”
“囚车,铁笼,末将亲自锁的。”项拓嗓音粗哑,“左耳后金疮己合,却不饮不食,像具会呼吸的尸。”
铁链拖地声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