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冰河悬命】
凛冬的黄河,像一条被抽去了筋骨、冻结了血液的远古巨龙,僵卧在灰蒙蒙的天地之间。往日奔腾咆哮的凶悍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河面上覆盖着厚厚的冰层,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灰白色,仿佛蒙尘的巨镜,倒映着铅块般低垂的天空。
寒风,不再是呼啸,而是变成无数细密的冰针,裹挟着河岸冻土上刮起的沙尘,无孔不入地抽打在每一个活物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冰冷的刀片,刺痛肺腑。
王翦矗立在河岸一处风蚀严重的土坡上,玄色的大氅被狂风扯得笔首,猎猎作响,如同他此刻绷紧的心弦。他身后,是绵延数里、沉默如铁的黑色军阵——三万刑徒军。他们身上残破的皮甲覆着厚厚的白霜,在外的皮肤龟裂发紫,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冰晶,挂在胡须和眉毛上。
队列中,只有沉重的喘息、压抑的咳嗽和武器偶尔碰撞的冰冷脆响。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认命般的麻木。他们是帝国的弃子,身上烙着耻辱的印记,此刻却被推向了这冰冷的死亡前沿。
鹰隼般的目光越过宽阔的、死气沉沉的冰河,死死钉在对岸。那里,赵国代郡的赤色旌旗在寒风中挣扎舞动,像一抹刺目的污血。隐约可见鹿砦、拒马构筑的防线后,是攒动的人头和寒光闪闪的兵刃。井陉关,这座卡在赵国咽喉上的雄关,就在对岸不远处的山影之中。然而,眼前这条看似平静的冰河,却是横亘在秦军面前,比千军万马更可怕的鬼门关。
“将军!”一个身影踉跄着从河岸冰面上跑来,是斥候什长蒙毅,蒙恬的族弟。他浑身裹着冰渣,眉毛胡子一片雪白,嘴唇冻得乌紫,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冰…冰层探明了!厚薄不均!最薄处…恐不足三尺!尤其…尤其是靠近中流,冰层暗蓝,有…有暗流涌动迹象!”
他喘了口气,指着对岸,脸上忧色更浓:“赵军…在岸边堆放了大量盛满黑油的陶瓮!弩阵…己张弦待发!弓手…皆备火种!”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坨砸在王翦心头。
不足三尺!王翦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三万背负着沉重铁甲、戈矛、三日份量糇粮的士卒,再加上那些承载着攻城器械部件的辎重车辆…三尺的冰面,如何承载?这根本不是在渡河,是在刀尖上走索!稍有不慎,便是万仞深渊,尸骨无存!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沉默的军阵。这些刑徒,或因触犯严苛秦律,或因家族被牵连,背负着难以洗刷的耻辱烙印。他们的眼神空洞,没有求战的渴望,只有一种被命运反复捶打后的木然,以及深藏在木然之下、被冻得近乎凝固的坚韧。
王翦清楚,他们是他手中唯一可用的力量,也是秦王嬴政严令下不容失败的筹码——必须在黄河开春解冻、化作天堑之前,截断代郡赵军驰援邯郸的通道!没有退路!
“蒙恬!”王翦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冻土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末将在!”年轻的蒙恬一步上前,身上铁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脸上新添的冻疮裂口渗出细小的血珠,在寒风中迅速凝结,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刀锋,锐利逼人。他是这支绝望之师中少有的、依旧燃烧着火焰的灵魂。
“传令!”王翦语速极快,每一个指令都清晰、冷酷,如同冰河本身:
“前军!散兵线推进!探路什卒,十人一队,间隔三丈,以丈二长矛探击冰面,一步一探!标记薄冰、暗流!”
“中军!分三队!各队间隔五十步!队内士卒,间隔三步!不得拥挤!”
“辎重车!卸下重物!分拆大件!由辅兵背负肩扛!轻车缓行!”
“后军!原地警戒!弓弩手引而不发,随时准备压制对岸!”
“全军过河——”王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不得奔跑!不得喧哗!违令者——斩!踩踏致乱者——斩!动摇军心者——斩!三斩之令,即时生效!”
“诺!”蒙恬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但立刻被坚毅取代。他猛地转身,冲向军阵,嘶哑却有力的吼声在寒风中炸开:“前军!散开!探冰!……”
沉闷如丧钟的鼓点缓缓敲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怆。前军的刑徒们在什长、伍长沙哑的催促下,如同被驱赶的羊群,战战兢兢地踏上了那条灰白色的死亡之路。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冰层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如同巨兽在睡梦中磨牙。
探路的士卒紧握着冰冷刺骨的长矛,用尽全身力气戳向前方冰面,每一次戳击都伴随着令人心悸的“笃笃”声,每一次声响都让后面的人心脏骤停。寒气从脚底的冰层疯狂涌入,仿佛要将骨髓都冻结。黑色的队伍像一条巨大的、缓慢蠕动的濒死蜈蚣,在苍茫死寂的冰面上,留下两行歪歪扭扭的绝望足迹。
王翦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死死锁定在队伍的最前端。他们己经行进了近三分之一,比预想的要慢,但冰层似乎暂时承受住了压力。就在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一丝丝时——
“呜——呜——呜——”
对岸,凄厉得如同厉鬼哭嚎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冰河的死寂!紧接着,是无数令人头皮发麻的锐利破空之声!
“敌袭——!举盾——!”蒙恬的怒吼如同雷霆,瞬间响彻冰河!
【二:冰火炼狱】
晚了!
数百支裹缠着厚厚浸油麻布的粗大箭矢,被强劲的赵弩射出,带着刺耳的尖啸,划过灰暗低沉的天空,拉出长长的、带着火星尾迹的死亡弧线。它们的目标,并非慌乱的人群,而是秦军前锋脚下的冰面!
噗!噗!噗!噗!
带着巨大动能的火箭狠狠扎入冰层,箭杆剧烈颤抖,尾部的火焰瞬间引燃了箭镞附近早己泼洒开来、粘稠如膏、散发着刺鼻腥味的黑色鱼油!
轰!轰!轰!
橘红色的烈焰猛地腾空而起!数条、数十条贪婪的火舌疯狂舔舐着冰冷的河面,发出“滋滋”的恐怖声响,伴随着黑烟滚滚冲天!炽烈的高温瞬间将表层的坚冰融化、气化,形成一片片翻腾的白雾!冰层在火焰的灼烤下发出绝望的呻吟,一道道刺眼的、蛛网般的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火源周围疯狂蔓延、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