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记布行临川总号,后院的染坊里热气蒸腾。巨大的染缸咕嘟咕嘟冒着泡,各色染液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匠人们赤着膊,用长杆搅动着缸里的布匹,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流淌。
沈玉颜用一方素帕掩着口鼻,仔细查看着刚出缸的一匹靛蓝棉布。布匹颜色均匀,色泽鲜亮,比以往用土法染制的效果好上不少。她满意地点点头,对身旁的管事道:“这新配方的‘苏木靛蓝’,色牢度和鲜亮度都很好,记下配方和火候。下一批,试试加入少量明矾固色。”
“是,小姐。”管事恭敬应道。沈玉颜在布行这几个月,凭借其敏锐的商业嗅觉和对染织工艺的精通,确实做出了成绩,推出了几款热销的布匹,连苏婉都不得不承认她的能力。
然而,前堂的账房里,气氛却有些微妙。苏婉端坐主位,翻看着这个月的总账。沈万山坐在下首,慢悠悠地品着茶,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笑容。
“苏总管,这个月的账目,可还清楚?”沈万山放下茶盏,笑呵呵地问。
“账面清晰,沈小姐经营有方,布行盈利比上月又增了两成。”苏婉合上账簿,语气平静,“尤其是新开辟的江南商路,销路很好。”
“呵呵,小女不过是尽了本分。”沈万山捋着胡须,话锋却是一转,“只是…苏总管,这盈利虽增,开销也着实不小啊。新开的染坊、雇的工匠、打通江南关节的使费…特别是这‘神机纺车’的专利费,安王府抽得…是不是有点重了?您看,这纺车虽好,可维护、零件更换,也都要成本,我们沈家也是垫了不少银子…”
苏婉心中了然。沈万山这是借着女儿的成绩,开始讨价还价,想压低格物院收取的专利费了。她微微一笑:“沈员外此言差矣。‘神机纺车’之利,让沈记布行的产量翻了几番,成本大幅降低,利润空间远非昔日可比。这专利费,是当初白纸黑字签下的契约,也是格物院众多工匠钻研的心血所系。殿下有令,契约既定,便需严格遵守,此乃北安道营商之本。”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线。
“契约自然要守,”沈万山笑容不变,眼中却精光一闪,“只是这生意嘛,讲究个互利互惠,长远发展。如今北安道蒸蒸日上,安王殿下雄才大略,将来…呵呵,前途不可限量啊。我们沈家,是真心实意想跟着殿下,做一番事业的。只是这利益分配上…”他拖长了音调,意味深长。
苏婉听出了弦外之音。沈万山是想用“长远投资”、“从龙之功”来换取眼前专利费的减免,甚至更深层次的利益捆绑。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沈员外的心意,殿下自然知晓。殿下常言,商道亦如治道,重信守诺方能长久。专利费维系格物院运转,研发出更多利国利民之器,最终受益的,也是包括沈记在内的所有商行。至于将来…”她放下茶杯,目光清澈地看着沈万山,“殿下行事,自有法度。该是沈家的,一分不会少。不该想的,想了也是徒劳。”
软钉子!沈万山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原以为抛出“从龙”的诱饵,总能在这位年轻的总管面前撬开点缝隙,没想到对方油盐不进,将话堵得死死的。他干笑两声:“苏总管说的是,是老朽心急了。专利费之事,就按契约办,按契约办。”
一场不见硝烟的较量,在茶香与算盘声中悄然落幕。沈玉颜从染坊回来,恰好看到父亲略显悻悻地离开账房,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深夜,淬锋谷后山,废弃的银矿洞深处。
这里己被改造成一个守卫森严的秘密工坊。几盏气死风灯挂在岩壁上,发出昏黄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煤烟、金属灼烧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砂轮摩擦的刺耳声、工匠们低沉的呼喝声在幽深的洞窟中回荡。
墨非蓬头垢面,眼窝深陷,却精神亢奋,正围着一个半人高的、结构复杂的铸铁筒状物忙碌。筒壁厚重,内膛光滑,尾部有一个巨大的药室和燧发击锤装置——这正是“虎蹲炮”的雏形!旁边,几名工匠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长柄刷子,清理着几根刚刚铸造出来、还散发着余热的精铁枪管。
“墨师,药室闭气还是有问题,试射时漏烟严重,威力大减。”一个满手油污的工匠汇报道。
“还有这炮架,太笨重了!移动不便!”另一个工匠指着旁边一个粗糙的木铁混合架子抱怨。
墨非抓了抓鸡窝般的头发,烦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目光扫过洞壁上挂着的那几张残缺的墨家机关图,最终停留在那半块“墨”字令牌上。令牌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猛地一拍大腿:“闭气…闭气!老祖宗的‘千机匣’里就有‘盘根错节’的密封法!还有这炮架…”他冲到图纸前,手指划过一处复杂的杠杆和齿轮联动结构,“用这个!省力!还能微调角度!”
他立刻抓起炭笔,在旁边的石板上飞快地勾勒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工匠们围拢过来,听着他天马行空却又似乎可行的改进方案,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洞窟外,夜凉如水。萧绝在柱子的陪同下,悄然来到洞口。他没有进去打扰,只是静静听着里面传来的、充满激情与焦灼的讨论声和叮当声。洞口守卫的潜龙卫战士如同雕塑般矗立。抬头望去,深邃的夜空中,星河璀璨,万籁俱寂。只有这山腹深处的一点微弱灯火和不绝于耳的敲打声,倔强地对抗着无边的黑暗,仿佛在孕育着撕裂长夜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