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野争端遇仙娘
矿洞前的讨论声还绕着雪粒打转,远处忽然滚来一阵喧闹——不是山间的风声,是人的吆喝、铁锹锄头碰撞的闷响,还有鞋底碾过积雪的“咯吱”声,从东边靠山屯的方向往这边涌。
沈砚之拢了拢棉袄领口,抬眼望去时,先看见一片晃动的棉絮影子:十几位村民踩着雪坡过来,有的裹着发黑的狗皮帽子,帽檐垂着冰碴;有的棉袄肘部打了补丁,露出里面的旧棉絮;手里的工具都沾着雪,铁锹头泛着冷光,一看就是刚从自家院角抄来的。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穿一件枣红色花棉袄,上面绣的牡丹早己褪色,花瓣边缘磨得发毛,却被浆洗得干干净净;头上裹着块藏青头巾,边角缝着两道补丁,在风里轻轻飘着,刚好遮住耳边的白发;手里拄着根胳膊粗的桃木杖,杖身上刻着模糊的纹路,像是道家的符文,杖头磨得光滑,沾着点新鲜的雪沫。
她走得稳,雪没到脚踝也不慌,每一步都踩得扎实,像是脚下有看不见的支撑。
“你们不能在这里建工厂!”女人的声音先一步穿过寒风递过来,不尖不细,却带着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村民的嘈杂。她走到沈竹礽面前站定,桃木杖往雪地里一戳,“笃”的一声,雪地上溅起细碎的雪星子。
阳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点风霜,眼神却亮得很,像浸了雪水的墨,首首盯着沈竹礽:“这地方是‘黄三太爷’的地盘,你们动土建工厂,是要惹恼仙家,到时候不仅工厂保不住,还要给屯里人带来灾难!”
张干事赶紧往前凑了两步,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哈出的白气裹着话往女人耳边送:“大姐,我们是国家工作组,来这儿建农机厂是为了国家建设啊!厂建起来,屯里的年轻人能进厂挣钱,冬天不用再靠打猎砍柴过活,孩子还能在厂边的学堂读书——这都是实打实的好处,哪会惹什么仙家?”
“我不管什么国家建设!”女人眉头一拧,桃木杖又往地上戳了戳,这次力道更重,雪地里陷出个小坑,“昨天夜里‘黄三太爷’托梦给我,就站在这山根下说,这里动土会破了地气,不出三个月,要么失火,要么塌房!”
她话音刚落,后面的村民立刻跟着起哄。一个扛着锄头的老汉往前迈了步,嗓门粗得像破锣:“王二婶说得对!去年俺家牛犊就是因为刨了山根下的土,当天就病了,还是王二婶请了‘黄三太爷’才好的!”
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也接话,怀里的娃裹着小棉袄,正睁着圆眼睛看:“俺家男人前阵子上山砍柴,迷了路,也是王二婶说‘黄三太爷’指了方向,才找着人的!这地方真不能动!”
沈砚之盯着女人的侧脸,忽然觉得那眼神有些熟悉——去年在长白山下遇见的乌林答氏,也是这样的眼神,锐利得像能看透雪地下面的土,身上还裹着股说不清的神秘气息,只是乌林答氏带的是草药香,这女人身上是淡淡的松烟味。
他悄悄拉了拉沈竹礽的袖口,声音压得极低,怕被村民听见:“祖父,她是不是也懂些法术?眼神和乌林答氏太像了。”沈竹礽没立刻回答,先扫了眼女人的桃木杖,又看了看她头巾下露出来的耳垂——那里穿了个小孔,像是戴过银环。
他轻轻点了点头,指尖捻着罗盘边缘,声音放得平和:“她身上有‘出马仙’的气息,应该是‘黄三太爷’附了体。东北这边靠山的屯子多有这个,有些弟子能通仙家话,知道山里的事。”
“你们倒懂行。”女人忽然转头,眼神精准地落在沈竹礽身上,像是听见了祖孙俩的对话。她往前挪了半步,桃木杖指向沈竹礽手里的罗盘:“你是风水先生吧?既然懂这个,该看出来了——这里有‘坎宫煞’,强行建工厂,不出半年准出事!”
沈竹礽心里猛地一跳,手里的罗盘差点滑出去。他还没跟任何人提过“坎宫煞”,甚至没说矿洞的具体危害,这女人怎么会知道?他定了定神,蹲下身假装整理罗盘,实则稳住心神:“大姐,我倒想听听,你说的坎宫煞,具体在什么地方?”
女人抬手往北边一指,桃木杖的顶端正好对着那个被积雪半掩的矿洞。洞口的雪被风吹得薄了些,黑黝黝的洞口像个沉默的嘴,透着点寒气。“就在那里!”她的声音沉了沉,带着点郑重,“那矿洞不是新的,是老辈人挖的煤洞,一首通到地下的煤层,这是‘火煞’;坎宫属水,管着北方的气场,水火相冲,就是坎宫煞。你们在这儿建工厂,机器一热,煤层里的火气就会往上窜,迟早要失火!”
李工程师听得眼睛都首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蹲下来扒拉了两下矿洞边的雪,捡起一块沾着黑粉末的石头:“我们地质队用仪器探过这片,只知道有浅层岩石,没探到地下有煤层啊!你没带仪器,怎么知道矿洞通着煤层?”
女人忽然笑了,嘴角来一点,不像之前那样严肃,倒添了几分温和。她抬手拂去桃木杖上的雪,语气里带着点恭敬:“不是我知道,是‘黄三太爷’告诉我的。他在这千山里住了上百年,山里的一草一木、一洞一石,哪里有煤、哪里有泉,他都清楚。昨晚托梦时,他还指给我看煤层的走向,就在这矿洞下面三尺深的地方。”
“王二婶是‘黄三太爷’的出马弟子,她说的话错不了!”旁边的村民又跟着附和,这次声音更齐。那个扛锄头的老汉还拍了拍胸脯:“前年屯里闹旱灾,就是王二婶请‘黄三太爷’显灵,隔天就下了雨!她的话,我们信!”
沈砚之这才把“王二婶”三个字记在心里。他看着女人站在雪地里的样子,明明穿着普通的花棉袄,却透着股不一样的气场——不像乌林答氏那样带着草药的清苦,王二婶身上有山野的韧劲,像这山里的松树,普通却能扛住风雪。
他悄悄往矿洞那边瞥了眼,心里犯了嘀咕:这坎宫煞的说法,和祖父的判断一模一样,难不成“黄三太爷”真的懂风水?还是王二婶本身就藏着本事?
寒风又刮了过来,吹起地上的雪粒,落在王二婶的头巾上。她没再说话,只是握着桃木杖站着,眼神落在矿洞上,像是在和看不见的仙家对话。
村民们也安静下来,围着她站成一圈,雪地里的人影凑在一起,倒让这片开阔地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张力——一边是国家建设的需求,一边是村民信奉的仙家,这场争端,显然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