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怎知奴婢会喜欢?”
他沉默了一会儿,郑重而道,“我就是知道。”
兴许是因布帐相隔,不见彼此容颜,她也放开了不少,她问道,“那奴婢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不可以。”
“为什么?”
两人陷入了沉默。她抱着自己的双膝,发出认命的哀叹,“其实……”她突然开口,“我一直很想报复他。儿时,我甚至常常弄得自己一身狼狈,只为得到他一句半句的心疼。长大后,我才看穿,那可真是我自作多情了。没人知道,我有多想让他高看我,我有多想让他看到,他最不待见的二女儿,成了最有出息的那一个。我想把他踩在脚下,就像他自幼对我那般……”
她抹去眼泪,释然道,“我大概是在为自己难过吧,因为我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他欲言又止,可又听她继续说。
“可是,可是觉得这世上,我好像真的什么都没了。爹,娘,姐姐,那个家,什么都没了……沐修去当兵了,瑞香和沐悦会有她们的人生。所以只有我,只有我一无是处,不见未来。他还真是从小就把我给看透了。可我还得熬多少这样的日夜?我还要送走多少人?若哪日,我离开了,会有多少人记得我来过?我又能在这世上留下什么?而我来到这世上又是为了什么?我为什么要投胎做人?天生我材,就是来吃苦的吗?您说,我们会不会只是神灵架上的调味料,历这世间苦难,只为结出盐粒,灌那盐盒,所以我只配这样活着。可我到底要到什么程度,才能叫熬到了头?会不会我……”
她还没说完,就被突然照进来的强光刺着了双目。宁王冲入帐中,木杆倾倒,帐篷崩塌,他却把李沐妍紧紧搂在了怀里,严厉地告诉她,“李沐妍,你不许有这种想法!你还有我!”
她被他捂在怀里,竟比在帐中更叫她安逸。他不会知道,‘你还有我’这四字,对她来说分量多重。
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她曾暗自倾心的萧灼,又回来了。
此刻,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哽咽道,“对不起。我让您失去了最爱的人。”与心悸一同归来的,还有羞耻之心。她忙从他怀中钻出,强挤出一丝勉强又难看的微笑,“放心吧王爷,奴婢只是说说罢了,说出来就感觉好多了。”
那些原谅她的话,他几乎已将脱口而出,但一时之间,太多的情思纵穿于他脑海,令他喘不上气来。如果他原谅了她,她还会留在他身边吗?他不知道,更不能轻易冒险。
遂他放开她,刻意转过身去。“好了。你休息够了,就赶紧上工吧。别再想这么多了……”言罢,他健步如飞匆匆离去,唯有蓬乱的衣摆出卖了他的心绪。
第二日大早,看似走出阴霾的李沐妍复工了。
上午,宁王入宫觐见,皇上再度向他提起一桩亲事。午后,王爷面带愠色,从宫里走回了王府。雀儿见主人闷闷不乐,追上前去询问,“王爷,可是圣上又提那事了?”
他步下生风,直往内院而行,“皇兄他又要我娶那温老宰相的小孙女。他明知我从前不会答应,如今依旧不可能答应。况且那温靖荷,我实在是没兴趣。”
雀儿小步紧追,婉言相劝道,“可毕竟圣意难违。上回您娶王妃,圣上已经由了您一回了,这回若再驳圣上的面子,万一他……且听说那温姑娘也是这王都里数一数二才貌双全的女子。王爷,您就把她娶进门得了,别再为了一个女子惹恼了圣上!”
“雀儿!”他止步,转身挡在了她的面前,“你我二人自幼相伴,有些事旁人不懂,你还不懂吗?!就算那温靖荷是全天下最美最出彩的女子,我也不会要的。你站住,别再跟着我了!”
雀儿安能这样放任他不管?王爷所言非虚,他俩是相伴长大的。或许在旁人眼里,萧灼是尊贵无比的王爷,可于雀儿私心,他即她此生家人。她亲眼看着他跌进那泥潭里,又从万劫不复中爬起来,千辛万苦才得到了今日的风光。温氏一族权倾朝野,皇上亦需忌惮三分,她不能看着萧灼犯傻。
她仍默默跟着他,却瞧见他回他院里,把那李沐妍牵出了房间……
“王爷,您这是带奴婢去哪儿?!”
“本王要给侍郎儿子的大婚再添一份贺礼,你给我做个参谋。”
雀儿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近来这些日子,她早都看出来了。谁能碰他的桌案,谁能进他的藏书阁,谁分明是个丫鬟,可吃穿用度却同少奶奶一般?王爷哪里是瞧不上人家温姑娘?分明是他两眼早已被那李沐妍遮蔽,除了她,他谁都瞧不见了……
宁王握着李沐妍的手,一路到了王府大门前。越靠近那大门,她越是惴惴不安。她已太久没出门了,谁知他又要作甚?她硬是赖在门口停下,问他,“王爷,您要带奴婢出去?!到底要干什么?!”
他温柔又霸道地托起她,跨过了大门门槛,随后又牵上她手,转头回来对她轻飘飘地说了句,“把你卖了。”
若是换做之前,她定会把此话当真。可今日,他嘴里说着戏词,可眼神却写尽善意。
她一点儿也不觉害怕,更是盯着他痴痴地出了神。恍有一瞬,她又做回了那个被他多看一眼就要心悸的少女。与此同时,那劈头盖脸的羞耻感涌上心头,逼她仓皇地丢开他手,“好吧,奴婢可以自己走。”
她独自踱下台阶,徐徐舒出一口陈气。时隔数百个日夜,她终于再度踏出宁王府。天地竟是如此广阔,府外的空气都透着畅快,自由真是极美妙。
与他同坐马车,她瞧他闭目养神,便忍不住悄悄掀开窗帘,往外头张望了一路。马车停在樊街,车水马龙之中,陪他漫无目的地逛了半条街后,她终于开口,“王爷,您真的为了逛个街,就让奴婢出来了?”
他放下手中把玩的小玩意,笑道,“怎么了?不开心吗?”
“不是,能出府自然是开心。”
他干巴巴地瞅了她好一会儿,却未闻其一句谢言。只得忍下不满道,“说了是让你来做参谋的,又不是平白带你来。”他们在一家首饰行门前停下,“玉婉堂,你可还有印象?”
玉婉堂,李沐妍自然记得。那时为了她参加蹴鞠大会,玉婉堂的掌柜何婉曾来过府里。姐姐出事那日,她也曾与姐姐光顾过这儿。她答道,“记得,这是城中最好的首饰铺子。”
“不错。”
何婉的玉婉堂,昔年也只是一个不成气候的首饰摊,经何婉十余年苦心经营,终将其打造成了王都闻名的金字招牌。达官贵人,纵至三品,到她这儿来也皆得排队。曾经,宁王妃的首饰皆出于此。何婉与李沐仙甚是投缘,每回入府,必长谈甚欢。李沐仙猝然离世,何婉亦是深受打击。
一入店门,迎客的小二虽不识宁王,也知来者气度不凡,便赶快差人叫来了老板。何婉亲自下楼相迎,一眼便认出宁王,“民女拜见……”
“不必。”王爷摆手止住她。店内尚有他客,他不欲暴露身份。
何婉的目光落在了李沐妍身上,她也没忘记宁王妃那个调皮捣蛋的妹妹。只是这两年,坊间素传她久病缠身休养于宁王府内,后又说她成了王爷的宠妾。但眼前所景,却令何婉疑惑,为何李沐妍今日却作宁王府下人装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