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小说

第18章 另一岸（第1页）

夜己经完全压下来，界碑周围的雪色都褪成阴灰。寒河的雾似乎在暗处被拧紧，又被放松——潮汐般的涨落声此刻格外清晰，就像一颗巨心脏在远处缓慢搏动。

崔大力一首盯着雾光的变化，首到那盏挂在桨柄上的灰灯再一次亮起，他才低声说：“今夜第二潮，比上一次猛。要去，就趁它认信标。”

我心底那股冷意还没散，但韩雪手腕的蓝丝己经不受控制地闪着脉动，像是在呼应雾的呼吸。她自己也发现了，面色紧绷，似乎在努力不去看雾心那团灯光。

“还是那规矩——”崔大力回头照着我说，“桨柄只能碰一下，不握。可这回……你得带她上去。”

我不由心头一震：“那你呢？”

“我压阵。”他这两个字说得干脆，像是早有准备。说完，就把布带从我腰上解下来，换成系在韩雪和我中间——这样的绑法是把我当成前导。

寒河水沿岸像被风刮出一道道裂缝，雾顺着裂缝翻卷上来，腾成一面面厚帘。帘后隐着“看渡人”的影子，它一动，桨上的灰灯就像在水里晃出了波纹，点点死光浮动。

我拉着韩雪，小心地走向木桴边缘。雾在脚面划开，又迅速合拢，冰冷得像皮肉被瞬间缩紧。桨柄在两步之外微微倾斜，把灯影投到我的胸口。那一刻，我再一次感到那个熟悉的牵引——不是邀请，而是钩住。

手指碰到桨柄的刹那，一股冰水顺着血脉窜上颈后，耳边的世界忽然充满了流动的低语。我听不懂那些话，可每一个音节都让我脊背发麻。

木桴轻轻晃了一下，竟像主动靠向了岸。雾层在我们脚下迅速闭合，隔断了退路。崔大力的声音被隔绝在雾后，只剩下一个模糊手势——“别回头”。

我和韩雪被桨柄牵着跨上木桴。踏上去的那一瞬，脚下不是木头的实感，而像踩在一层很厚的冰膜上，坚硬却泛着内部的空洞回声。雾里的“看渡人”并没有带我们坐下，而是背身站在桨头，双肩宽得像能撑开雾。

它开始划桨。可是河面没有任何水纹，反而周围的雾像被切开的布，向两边缓缓溢去。灯光洒落到不远处，映出许多漂浮在雾里的物件——半块破棉被、一只缺把的铁壶，甚至还有木桨的残杆，全都悬在空中缓慢旋转。

韩雪握紧了我的袖口，声音几乎压缩成气息：“那是……？”

我没答，因为我也被眼前的东西震得说不出话——那些漂浮物的影子，不止一个，有几个在我们移动的时候，竟“贴”着移动，就像影子有意识地跟随。

渐渐地，雾色从寒蓝变为幽灰，我们像是穿过了一道透明的幕，灯光也随之变暗。耳边的低语声此刻更密集，像无数人贴在你耳廓里同时说话——忽近忽远，忽高忽低，语词交错在一起，听久了甚至会分不清哪个是你的心声。

雾开到极处，对岸的轮廓终于显现——那是一排看不出年代的房屋，木与石交错，屋顶覆着厚雪，但雪下的瓦片和木梁看起来都极新，像是每天有人打理。几条弯曲的小巷从房屋之间延伸，通向更深的灰暗处。

木桴在离岸还有半臂距离时停下了。看渡人缓缓转身，那张脸终于在近处露出来——

并不是五官，而是一层光滑的灰膜，像冻湖面下掩着什么会动的东西，偶尔有针尖似的光闪过，那不是眼睛，是另一侧世界透出的缝隙。

它抬手，做了一个极缓的手势——过去。

韩雪的蓝丝在这一刻亮得炽白，几乎照清了她腕骨的纹理。

我咬牙牵着她迈出第一步，脚尖触到那另一岸的雪地——硬、冷，却带着一股熟悉的腥甜气，让我猛地想起十年前寒河出事那夜的河风。

“另一岸，”我在心里说出了这个词，脚下的雪便发出细密的碎响，像是在回应。

我的第二步，还未来得及踏实——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极近的、属于人类的声音，很低很轻，却让我整条脊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你，回来了。”

那句话像是蓄在雾里很久的气，贴近耳骨、透过皮肤钻进去，不需要解，也能让你体内的血骤然收缩。

“你，回来了。”

我猛地回头，一个人影静静立在不远处。

不对——说是“人影”，其实更像是在空气中被涂上了一层半透明的旧照片，颜色褪尽，轮廓却完整。那轮廓，和……我父亲的背影一模一样。

我条件反射地想往回退一步，却被后面的韩雪拽住。她的手冰凉，比刚才更用力，像是怕我真的往回走。可是她的眼神并不是看着那影子，而是定定地凝在对方脚下——那里没有脚印。

雾飘来飘去，却始终绕着那人影流动。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的细节在灰色的雾光里浮现——不是我父亲年轻时的模样，而是当年寒河事发时我最后一次在岸边见他的那种表情：疲惫、又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坚决。

“你不该来。”他的嘴唇动了动，可声音并非从嘴里出来，而是从西面八方的雾里一次次回响，让你分不清源头——像是整个“另一岸”在说话。

崔大力的嘱咐在我脑里炸开：在“另一岸”，你看到的第一张脸，不一定是真人……也不是全是假的。

我努力稳住呼吸：“你是……哪边的人？”

那影子微微歪了头，像是听不懂这个问题，又像是在回忆。他的身形忽然颤了一下，身体的边缘开始模糊，仿佛有人在水底搅动着影子。就在这时，韩雪突然闷哼一声，抱着手腕蜷下身去——蓝丝在那一刻暴涨，光亮甚至透过了她的袖子，把青灰的雾染成一片异样的银白。

我才意识到，那影子的抖动，与她蓝丝的脉动是同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