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宜青用纸巾将画笔上的颜料擦干净,把松节油倒进洗笔罐里,漫不经心旋着圈洗剂。
他的这一只画笔前几年发行时打着限量款的名头,全球拢共不到两百支,如今在市面已经绝版,价格炒得火热,大多数人买到手只为收藏。唐宜青却把它带到画室里作为日常工具,并大方地借出给同学们观赏或使用。
他喜欢各种各样华而不实的名牌,名牌包名牌鞋、名牌衣服名牌手表,什么都要是名牌的。再不济,也得是叫不出名的艺术家花费大量时间打造出来的手工制品。
他用这些昂贵的东西来堆砌自己的身价,享受着当有人发问时他用恬不为意的语气回答后对方的一系列或惊讶或羡慕或妒忌的反应。
他身上的每一件东西都只为一刻而活,为被别人看见而活,为他的虚荣心而活,当前提被满足,立刻沦为没有价值的死物。
就像这只已经洗干净的笔。拿出来的次数太多,所有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不能再带给他任何效用。他像丢垃圾一样随手把限量款扔进那个混乱的画笔筒里。
画架上是一张用来练手的小画。几颗外表鲜嫩,切开却腐烂流汁的番茄。他断断续续画了近两个小时,却始终把握不好番茄将烂未烂时的状态,多一点红调太过饱和,多一点黄晕容易失真。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饱满又皱巴的表皮褶皱更加难以琢磨。
他想到方才谢英岚三两下调和好的色彩,背对着同学们冷着脸把小画取了下来,倒扣着放在了桌面。
画室里逐渐安静了。每个人都进入了自己的创作世界,方才围在谢英岚身旁的人也都散去。
从唐宜青的视角可以看到他坐在四方的软皮凳子上,双腿自然地张开,身体以一个舒展的姿势向前微倾,一手拿着涂满颜料的画板,一手拿着细节笔,正在给画作润色。
独处的时候,他的脸上又淡到没有任何神情,高挺的鼻骨下是紧抿着冷厉的唇。
装什么呀?唐宜青无声骂道。
然而下一秒,谢英岚却像有读心术似的看了过来。唐宜青并不慌张,假意低头取洗笔桶里的画笔,再抬起头时,谢英岚果然没再留意。
唐宜青重新取了干净的画布固定在画架上,挤兑颜料混合,心思却不在于此。
谢英岚到底是为什么才休学?这么着急回国,却不像众人猜测的那般到谢氏集团历练,反倒成天没事人似的三天两头往美院跑。
听说谢英岚打小性格孤僻,没什么知心朋友。十四岁那年还在大众视野里消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似乎是生了很严重的病不得不住进疗养院隔离。
唐宜青真正进入所谓的上流圈子也是这几年的事,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偶然提起谢英岚众人对他没有明显的喜感或者恶感,好像这个明明身处阶层最顶峰的人却始终游离在世界之外,并不曾真正地跟世俗建立起联系。
谢氏集团在海云市乃至全国都是屈指一算的大家族,凡是结识就没有不恭维的。
谢英岚作为谢家的一员,作为谢氏集团董事的独子,巴结他还来不及,至于他的私隐,别说挖掘了,连打听都是一种唐突。可唐宜青偏偏特别好奇。
画室的门被推开,黄教授来了。
学生们热情地同他问好,唐宜青也仰头喊了一声老师。
黄教授是当代屈指可数的油画大师,在艺术上的造诣影响深远,早几年退休颐养天年,他们这一届的学生赶上圣蒂美院返聘他的好时候。得到他的认可是唐宜青学习生涯不可或缺的目标之一。
他起身将一侧已经完成的画作拾起,静静地等待黄教授给其他人做完指导来到他这里。
黄教授绕了半圈,站定在谢英岚的身旁。唐宜青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几乎是同一时间,黄教授的脸上多了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欣赏和满意。他甚至还亲昵地搭了下谢英岚的肩膀,总是不苟言笑的严肃教授居然变成了慈和的老人。
谢英岚在面对黄教授时并没有寻常学生对待老师的那种谨慎和恭敬,他就坐着以轻松的口吻和黄教授讲话。与其说他们是师生,不如说是惺惺相惜的忘年交。
唐宜青抓着画布的指节缓缓收紧。
黄教授同谢英岚闲聊了会,背着手慢悠悠地继续兜圈子。不多时就来到了唐宜青的位置。
他紧张地起身,言语却不乏期待,“老师,我的画改好了。”
唐宜青翻过画布,将深蓝色背景和一支迎风摇摆的巨型向日葵画面摊开在黄教授的眼下。他紧盯着黄教授的神情,希冀在对方的眼中或口中看到听到跟赞赏有关的任何物质,哪怕只是微末的一点点。
没有,什么都没有,黄教授眉头都没皱一下。
只伸出背着的一只手用食指点了点画上的枝叶,说道:“还是太生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