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实揣着刚从床板下摸出来的几文碎银子,脚步沉沉地往隔壁王大娘家去。家里的磨石前两天磨杀猪刀时裂了道缝,刀刃磨不锋利,明天还要杀猪,得借王大娘的磨石先用用。
秋末的午后,日头斜斜地挂在天上,洒下的光带着点暖意。王大娘家的竹篱笆门没关,门上爬着几株快谢了的扁豆藤,紫莹莹的花垂在篱笆上,风一吹就轻轻晃。院子里晒着几串红辣椒,挂在屋檐下的木杆上,像一串串小灯笼;墙根下摆着两个咸菜坛子,坛口用粗布盖着,压着块青石。王大娘正坐在屋檐下的小马扎上纳鞋底,手里的针线穿得“嘶啦”响,线轴在她膝盖上转了个圈,又被她稳稳捏住。
“老实来啦?”王大娘抬头看见他,脸上堆起笑,手里的针线却没停,“是来借磨石的吧?我昨儿听我家老头子说,你家磨石裂了,早给你留着呢。”说着就要起身去搬,陈老实赶紧上前两步,按住她的胳膊:“大娘您坐着,别忙活,我自己去拿就行。”
他刚要往墙角走——王大娘的磨石总放在那儿,上面还搭着块擦石的粗布——王大娘却突然拽住他的袖口,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又急切的语气:“老实,我问你个事,你可得跟我说实话。”
陈老实停下脚步,心里咯噔一下,猜着她可能要问三郎读书的事。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只等着王大娘开口。
“我今早上听我家小子说,你要供三郎去学堂读书?”王大娘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手里的针还穿在鞋底上,“你疯了?咱屠户家的孩子,哪块料是读书的?你忘了前村李老栓家的那个小子?供了三年书,笔墨钱花了不老少,最后连个童生都没中,还不是得回来跟着他爹杀猪?那半两束脩钱,够你买半头小猪仔了,养几个月再卖,能挣不少呢,这不是白费钱吗?”
王大娘越说越急,手都跟着比划:“再说了,你家啥情况你不知道?三郎刚病好,身子弱,就算读了书,能考中功名?到时候钱花光了,书也没读出来,你家那点家底,还不够折腾的!赋税咋交?小宝要是再咳嗽,咋请郎中?”
陈老实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鞋——这双布鞋还是去年柳氏给做的,鞋头己经磨破了,露出点棉絮。他手里攥着磨石上的粗布,布上的线头蹭着他的手心,有点扎。他知道王大娘是好心,邻里这么多年,王大娘没少帮衬陈家,去年柳氏生丫丫,还是王大娘过来帮着接生的。可三郎想读书,这是孩子唯一的出路,他不能因为别人说两句,就打退堂鼓。
“大娘,”陈老实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定,“三郎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身子弱,杀猪、劈柴这些重活,他干不了。读书是他想走的路,也是他唯一能走的路。他想读,我就供。”
“你这死心眼!”王大娘急得拍了下大腿,“钱呢?你哪儿来的钱?总不能把家里的猪卖了吧?那猪还没长肥呢!”
陈老实没再争辩,只是弯下腰,扛起墙角的磨石——磨石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一道深色的印子。他朝着王大娘拱了拱手:“大娘,谢您的磨石,用完我就送回来。”说完,转身就往家走。
王大娘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摇着头继续纳鞋底:“这老实,真是钻了牛角尖,早晚得后悔。”
这话没等陈老实送磨石,就先传到了陈家。是隔壁的张婶路过陈家院子,看见王氏在院子里择菜——柳氏在屋里缝书包,让王氏把昨天从地里拔的白菜择干净,晚上煮稀粥——就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王氏啊,我刚从王大娘家过来,听见王大娘劝老实,说供三郎读书是白费钱,还说屠户家的孩子读不出啥名堂。你家这日子,本来就紧巴巴的,再供个读书人,能扛得住吗?”
王氏手里的白菜叶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赶紧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心里却犯了嘀咕。本来她就觉得三郎读书花钱多,现在听张婶这么一说,心里的焦虑更重了。她首起腰,看着屋里柳氏缝书包的影子,忍不住念叨起来:“可不是嘛,张婶你说的也是。那束脩就半两银子,还有书本、笔墨,哪样不要钱?万一三郎读了几年,啥也没考中,这钱不就打水漂了?到时候赋税交不上,官府要是来催,可咋整?小宝的咳嗽要是再犯,连请郎中的钱都没有,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她的声音不算小,屋里的柳氏正拿着针线缝书包上的云纹——那是用大姐出嫁时剩下的蓝布做的,布面很软,颜色也好看,她想让三郎背着新书包去学堂,体面些——听见王氏的话,手里的针顿了顿,然后放下针线,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柳氏的头发用木簪挽着,几缕碎发贴在额角,眼角虽然有细纹,眼神却很亮,带着点护犊子的坚定。她走到王氏身边,瞪了她一眼,声音不高却很有分量:“王氏你少说两句!三郎有心气读书,这是好事,不是添乱!咱家里是穷,可穷也不能断了孩子的盼头!”
王氏被她瞪得低下头,手里的白菜也不择了,小声说:“我不是不想让三郎读,就是怕……”
“怕啥?怕钱白花?”柳氏打断她,伸手拿起王氏手里的白菜,继续择菜,“你忘了去年冬天,武儿差点被征去服徭役?要不是老实给里正送了两斤猪肉,武儿就得去边境修城墙,能不能回来都不一定!三郎要是能考中秀才,家里就不用出壮丁服徭役,还能减免赋税,这咋是白费钱?就算真没考中,咱也没亏了孩子——总比让他一辈子跟咱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手上磨满老茧,杀猪宰羊一辈子强!”
她顿了顿,看向屋里桌上的蓝布书包,声音软了些:“孩子有出息的心思,比啥都强。咱一家人齐心协力,老实多杀两头猪,武儿、勇儿多帮人拉点货,三郎自己也说要帮人抄书、画小画挣钱,总能把日子撑起来。你要是再念叨,就别帮着我缝书包了!”
王氏抬起头,看着柳氏眼里的坚定,又看了看屋里那半块蓝布——上面己经缝好了两朵云纹,针脚细密,透着柳氏的心思——心里的焦虑渐渐散了。她知道柳氏是为了三郎好,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她点了点头,拿起地上的白菜,重新择了起来:“娘,我知道了,我不念叨了。晚上我帮你缝书包吧,多个人手快。”
柳氏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才对。咱是一家人,就得一条心。”
这时,陈老实扛着磨石回来了,肩膀上的磨石压得他脚步有点沉,却看见院子里柳氏和王氏一起择菜,脸上的愁容少了些,心里也松了口气。他把磨石放在墙角,朝着屋里喊:“三郎,出来帮爹把磨石擦干净,明天好用。”
屋里的陈砚听见父亲的声音,赶紧放下手里的木炭——他正用木炭在地上练字,写的是“有教无类”——跑了出来,笑着说:“爹,我来擦。”
夕阳的光洒在院子里,照在磨石上,照在柳氏手里的蓝布上,也照在陈砚年轻的脸上,带着点温暖的希望。邻里的闲言碎语虽然刺耳,却没挡住这家人想让孩子走出去的决心——寒门读书难,可再难,也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