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把迎客楼裹得半隐半现,檐角的灯笼在风里晃,红绸穗子扫过青石板,洇出串湿漉漉的红痕。“迎客”二字被灯笼的光晕染透,在石板上漾开,像滴在宣纸上的朱砂,慢慢晕成模糊的团。后院的石榴树刚结了青果,拳头大小,皮上还带着细密的绒毛,风一吹,果子在叶间撞出细碎的响,像谁藏在枝头数着念珠。
秦艽蹲在树下打包草药,竹篮里的薄荷、艾草……码得像小塔。薄荷的叶缘还卷着晨露,指尖一碰就滚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八瓣;黄芩的根须缠着点湿泥,是她今早特意去后山坡挖的,说新挖的药性足;艾草捆得齐整,叶片上的白绒被露水打湿,变成半透明的银。”都是给凤凰寨的弟兄们备的,“她低头用麻绳捆药包,浅灰布衫的衣角蹭过泥土,印出块淡褐的痕,“山里湿气重,入了伏天更甚,薄荷能醒神,黄芩去热,艾草烧了熏屋子,蚊虫都得绕道走。”
“晴柔,你看这包够不够?”秦艽回头时,发绳上的红绸正贴着耳后,被晨露浸得沉甸甸,像坠了颗红珠子。谢晴柔正往马鞍上捆水囊,她选的是青布水囊,比寻常的羊皮囊轻便,捆的时候特意在绳结处绕了三圈——去年在黑风口,有个水囊没捆紧,漏得只剩半袋,差点渴坏了同行的小丫头。
闻言她抬眼,目光扫过竹篮,声音淡得像晨雾:“够了,再多就背不动了。”指尖却趁秦艽转头的空当,往篮底塞了包甘草。那甘草是蜜炙过的,切成半指长的段,她昨夜在灶上烘了半个时辰,就怕秦艽咳得厉害——这姑娘总说山里风硬,咳起来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廊下的木板被踩得“吱呀“响,百里霜端着锦盒走来,月白色的裙摆扫过门槛,带起阵脂粉香,是她惯用的玉簪花味。”秦艽姐姐,你看这个。”她把锦盒往石桌上一放,盒盖弹开时,湖蓝色的缎面晃得人眼亮。香囊上的兰草绣得活泛,叶片卷着边,像是刚被风拂过,花心处还藏着颗小米粒大的珍珠,是她从耳坠上拆下来的,说“添点光,驱虫更灵“。五彩流苏垂在盒沿,风一吹就打旋,像串会动的彩虹。
秦艽拿起香囊,指尖抚过针脚,忽然停在兰草叶的末端——那里绣着个小小的梨涡,浅浅的,像照着她自己嘴角的样子。她鼻子一酸,忙把香囊往怀里塞,锦缎贴着心口,暖乎乎的。”这手艺,城里的绣娘都赶不上。”她从竹篮最底下摸出个油纸包,油纸被蜂蜜浸得发亮,“寨后老槐树下的野蜂酿的,比城里的纯,没掺糖,你泡水喝,对嗓子好。去年冬天下雪,我咳得睡不着,就靠这个续命。”
唐凌武站在楼梯口,后背的伤己结了痂,玄色劲装外罩的短褂敞着怀,露出里面银线绣的护心符。他看着树下说话的三人,目光落在秦艽发间的红绸上——青狼林那晚,这抹红在刀光里晃,像簇不肯灭的火苗。
吴镇昆正跟他交代镖车的事,手里的旱烟杆敲着石阶:“准备启程前往武州关,镖物是给胡神医的药材,得走快些,听说那边起了疫。”他顿了顿,烟锅往鞋底磕了磕,“让她们多带些干粮,凤凰寨那段山路,最近不太平。前几日有商队说,看见过蒙面人在林子里晃。”
“我知道。”唐凌武点头,目光掠过秦艽打包的草药,忽然往石榴树那边走。秦艽正对着颗青果出神,指尖刚要碰,就见他弯腰摘了,用帕子擦了擦——帕子是百里霜绣的兰草帕,边角己磨软,他擦得仔细,连果蒂处的绒毛都蹭干净了。”酸的,醒神。”他把青果递给百里霜,指尖碰到她的,烫得她往回缩了缩。
日头爬到旗杆顶时,晨雾彻底散了,城门口的石板路泛着水光,像铺了层碎银。镇西王的亲卫早己列队,玄甲在日头下闪着冷光,为首的校尉见唐凌武过来,单膝跪地:“公子,王爷有令,过了月牙河就加快行程,武康城那边。。。。。。“他压低声音,“药材比预想的还重要,得尽快把药材送到。”
唐凌武扶起他:“知道了。”转头看向秦艽和谢晴柔的马——那是客栈掌柜寻的伊犁马,虽不是名驹,却壮实,马鬃被梳得顺顺的,秦艽正给马鬃系红绳,红绸在日头下亮得刺眼。”翻身上马时,她的浅灰布衫被风掀起角,露出腰间的软鞭,鞭子柄缠着防滑的麻绳,是她自己编的,说“握得稳,打人准“。”霜儿妹妹,到了寨里我给你写信,“她的声音被风送得飘,“就寄到百里将军府,你收得到吧?“
“收得到!“百里霜站在马车旁,手里的青石榴被捏得发皱,指尖都泛了白,“我也给你写,告诉你将军府的海棠开了没——听府里管家说今年的花苞比往年多。”
冯老虎扛着双锤走过来,锤柄上的红绸跟秦艽发间的是同色,他往秦艽手里塞了个油纸包,油汁浸得纸都透亮:“东街王屠户家的酱牛肉,卤了整夜,筋都酥了。路上吃,比寨里的肉干软和,却经饿。”秦艽刚要谢,他又凑到谢晴柔跟前,耳根红得像石榴花:“谢姑娘,你那短戟使得真好,上次见你反手劈断树枝,比我爹当年教我的“猛虎下山“还利落。下次见面,俺跟你比划比划?“谢晴柔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却从马鞍旁摸出个药瓶——是苏梦配的金疮药,瓷瓶上描着缠枝纹,她昨夜特意在火上烤了烤,说“药性活“,往冯老虎马背上一放,“劈输了,擦这个。”
吴镇昆拄着拐杖走过来,拐杖头的铜箍在石板上敲出“笃笃“声。他从怀里摸出块令牌,铜铸的“风“字被得发亮,边角都圆了:“拿着这个,过官道的驿站时,报我长风镖局的名字,他们会给你们换好马。去年冬天,我押镖走那儿,驿站的老马夫还说,凤凰寨的姑娘们比爷们能吃苦。”秦艽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指尖触到“风”字的凹槽,知道是老物件,忙翻身下马行礼:“吴镖头,这太贵重了。。。。。。“
“拿着。”吴镇昆按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硌得她手心疼,“上次说请你喝女儿红,没喝成,等你们下次下山,我在镖局备着,一坛不够就两坛。”
唐凌武翻身上马,虎头枪斜背在身后,枪缨的牦牛尾沾了些尘土,却依旧黑亮。他看着秦艽,忽然想起在那个集市那里,她挥拳打向张屠户时,发绳也是这么红,溅了点血在上面,像开了朵小红花。”路上小心,“他声音沉了沉,“过山岭时多留意,听说最近有伙马匪在那一带出没,不安全。”
秦艽笑起来,眼角的梨涡盛着日头,亮得晃眼:“放心,那伙人早被我们打跑了,现在岭上的野蔷薇,都是我们寨里的丫头种的。”她踢了踢马腹,与谢晴柔并辔,忽然又勒住缰绳,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过来——是枚狼牙,磨得光滑,穿了根红绳,红绳的结打得特别,是凤凰寨的平安结。”这个给你,辟邪。”
唐凌武接住狼牙,指尖触到上面的温度,刚要说话,秦艽己调转马头,扬声道:“后会有期!“谢晴柔也回头,对着百里霜点了点头,发间的银簪闪了闪,两人的身影很快汇入城外的官道,像两滴墨融进了淡金色的晨雾里。
百里霜望着她们远去的方向,忽然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眼泪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榴上,洇出个深色的点。唐凌武递给她块帕子,是那块磨旧的兰草帕,带着淡淡的艾草味:“江湖路远,总会再见的。”
冯老虎在旁边嚷嚷:“哭啥!等咱们押完这趟镖,有空去凤凰寨找她们喝酒!俺听说寨后有个泉眼,水甜得很,正好酿酒!”
吴镇昆笑了,拐杖往地上顿了顿:“走了,再不走,天黑前到不了月牙河了。”
镖车缓缓动起来,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咯吱“的声响,像老伙计在哼歌。唐凌武回头望了眼,城门口的灯笼还在晃,秦艽和谢晴柔的身影己变成两个小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他握紧手里的狼牙,红绳在风里飘着,像朵不肯谢的花。
百里霜忽然把青石榴往他手里塞:“武哥哥,你看,它会变红的。”
唐凌武看着掌心的青果,忽然笑了。是啊,就像这江湖路,再远再险,总有重逢的时候。他催了催马,跟上镖车,枪缨的牦牛尾在风里扬起,朝着武康城的方向,一路向前。
秦艽几人行至半山腰的岔路时,秦艽忽然勒住马。这里地势高,能望见两条官道像被劈开的绸带,一条往东北蜿蜒,隐入薄雾里——唐凌武他们的镖车正碾着尘土往那边去,五辆镖车连成串,帆布鼓得像吞了风的兽,玄甲亲卫的甲片在日头下闪成串冷星,百里霜月白色的裙摆偶尔从镖车侧后露出来,像朵被风推着走的云。另一条往西北,是她们要去的方向,路尽头的凤凰岭己能看见轮廓,像头伏在地上的青兽。
风卷着草木气扑过来,秦艽的发绳红得刺眼,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她望着东北方向的烟尘,那烟尘像条黄绸子,被马蹄拽着越拉越长,渐渐淡成雾。唐凌武的玄色短褂在队伍里很显眼,偶尔能看见他抬手勒马的动作,虎头枪的枪缨在风里跳,像只不肯停的黑雀。
“再看,他们人都要钻进雾里了。”谢晴柔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她的短戟斜靠在鞍前,戟尖映着日头,亮得让人眼晕。指尖轻轻叩了叩马颈,那匹“踏雪”打了个响鼻,蹄子在石子上蹭出细碎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