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汉文眼睛一亮,握紧铁扇:“师父可别输了耍赖。”
“老骨头了,输了也认。”师傅捋起长衫下摆,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形己如柳絮般飘出丈许。他的轻功不似潘汉文的灵动,却沉稳得很,足尖在芦苇梢上一点,芦苇只弯不折,借力又飘出数步,如闲庭信步。
潘汉文不敢怠慢,深吸一口气,丹田气沉,铁扇拢在袖中,身形如离弦之箭,沿着坡边的小径疾奔。他的“水上漂”己练至小成,在草地上更如履平地,足尖轻点,便掠出丈余,眼看就要追上师父。
快到坡顶时,师傅忽然转身,足尖在一块凸起的青石上借力,身形陡然拔高,如鹰隼冲天,转瞬己抓住老榆树最低的那根横枝。潘汉文紧随其后,脚尖在树干上一点,伸手去够枝桠,却慢了半步,指尖堪堪擦过树皮。
“承让了。”师傅坐在枝桠上,笑着抹了把汗,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老胳膊老腿,比不过你们年轻人了,刚才那一下,差点闪了腰。”
潘汉文站在树下,喘着气笑:“师父是让着我,不然我再练半年也赶不上。”
“不全是让。”师傅跳下来,拍了拍他的肩,“你的轻功胜在‘快’,像初春的溪流,急而活;我的胜在‘稳’,像深秋的湖水,沉而静。到了严汾县城,遇着事,该快时别犹豫,该稳时别急躁,这才是轻功的真用处。”
师徒俩坐在老榆树下歇脚,秋风卷着芦苇絮飘过,落在两人肩头。潘汉文忽然想起刚出汾西县城时,自己连青石板路都走不稳,如今却能跟师父比轻功,心里既有成长的欢喜,又有对前路的忐忑。
歇够了脚,继续向东走。路渐渐从黄土变成了青石板,越来越宽,往来的行人也多了起来。起初是三三两两的货郎、挑夫,后来竟成了连绵的人潮,大多背着包袱,神色匆匆,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东北方的槐树镇。
“师父,这槐树镇是有什么事?”潘汉文看着擦肩而过的行人,有穿着体面的商人,有扛着锄头的农夫,甚至还有数位佩刀的江湖人,都往一个方向赶,透着股不同寻常的热闹。
师傅的眉头微微皱起,目光扫过行人的神色——大多带着期待,却也藏着几分紧张,像赶一场既又危险的集会。他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指尖捏着,口中念念有词,将铜钱往掌心一合,再松开时,三枚铜钱竟在掌心立着,排列成“乾、坤、坎”三卦的方位。
这是“八卦纳甲法”的起卦术,师傅年轻时跟着师父周铁嘴学的,能从天地气脉、人事动向中卜算吉凶。他盯着铜钱看了片刻,脸色渐渐沉了:“卦象显‘乾卦变爻’,外阳内阴,似有盛会,实藏凶险。这些人往槐树镇赶,怕不是什么好事。”
“是北域的人?”潘汉文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铁扇,那里己被他用粗布裹住,藏在长衫底下,乍一看与普通路人无异。
“不好说。”师傅摇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可能是江湖集会,也可能是官府设的局,更可能……是某些势力在暗中聚集。不管是什么,咱们都不能显眼。”他拍了拍潘汉文的肩,“把铁扇再藏严实些,走路别用轻功,脚步沉些,像个赶路的书生,少看少问,跟着人潮慢慢走。”
潘汉文依言照做,解开腰带,把裹着铁扇的布包往怀里塞了塞,又拽了拽长衫,遮住凸起的轮廓。他学着师父的样子,脚步沉稳,目光平视前方,偶尔瞟向路边的野草,真像个赶路的书生,只是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他看见几个佩刀的汉子腰间鼓鼓囊囊,像是藏着短弩;看见两个农妇模样的人手指关节粗大,步履稳健,显然练过功夫;还有个货郎,担子两头轻得反常,扁担却压得弯弯的,怕是藏了重物。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日头己过正午,人潮渐渐稀疏了些。路边出现一间破旧的驿站,驿站门歪斜着,门楣上的“清风驿”三个字被风雨蚀得只剩轮廓,院里的杂草快没过膝盖,却有不少人在屋檐下歇脚,吃干粮、喝水,神色警惕地打量着往来的人。
“进去歇歇脚吧。”师傅低声说,带着潘汉文走进破驿站。
驿站内更是破败,有数张桌子己经没有了桌脚,歪歪扭扭倒在地上,有些空出来的地,却被人扫出一块干净的地,堆着些干草。师傅选了个靠窗的角落,能看见外面的路,又不容易被人注意。潘汉文放下包袱,刚要坐下,就听见隔壁角落传来压低的对话声。
“听说了吗?槐树镇要开‘百宝会’,说是有神机门的人主持,卖的都是秘闻,还有唐门的暗器图谱,剑宗的剑谱残页……”说话的是个瘦高个,眼角有颗痣,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我也听说了,可我叔是宁国的兵,说最近北域的人在边境活动频繁,会不会是他们设的局,想引南域的江湖人上钩?”另一个矮胖子接口,手里捏着块干饼,却没心思吃。
“管他呢,只要能弄到神机门的情报,就算有风险也值!我听说……有人要卖北域三国的布防图,要是能买到,献给宁国官府,赏银够吃一辈子了!”
“嘘——小声点!没看见那边有两个书生吗?别是官府的细作!”
对话声戛然而止。潘汉文悄悄抬眼,见那两人正警惕地瞟过来,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包袱,心里却惊出一身汗——神机门的情报、北域的布防图、江湖人与官府的牵扯,这槐树镇的“百宝会”,果然藏着天大的凶险。
师傅端起水囊,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目光却透过破窗,落在远处的人潮上。他刚才起卦时,除了“乾卦变爻”,还隐约算出“坎水克离火”,水火相冲,必有争斗,而这争斗的中心,就是槐树镇。
“别抬头,别说话,吃点干粮。”师傅把一块麦饼递给潘汉文,声音自然得像寻常聊天,“歇半个时辰再走,让脚缓一缓。”
潘汉文接过麦饼,慢慢嚼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驿站门口又进来几人——为首的是个黑袍人,胸前绣着模糊的日月图案,正是明神教的记号;身后跟着两个精壮汉子,腰间佩着弯刀,步履沉稳,一看就是好手。
黑袍人扫了一眼驿站内,目光在师傅和潘汉文身上顿了顿,见两人穿着普通,神色平和,不像江湖人,便移开了视线,走到最里面的角落坐下,与那瘦高个、矮胖子隔了张供桌,却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破驿站里的空气,忽然变得像绷紧的弓弦,明明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却透着股寒意。潘汉文握紧了怀里的铁扇,扇骨的“坎离”二字硌着掌心,让他想起师父说的“藏锋守拙”——此刻,沉默就是最好的防御。
师傅闭着眼,看似在养神,手指却在膝盖上轻轻敲着,是“八卦纳甲”的解卦诀。他在算,这破驿站里的几拨人,各有什么来路;这槐树镇的“百宝会”,究竟是陷阱还是机缘;而他们这两个“赶路的书生”,又该如何在这暗流涌动里,安然走过。
秋风从破驿站的窗洞钻进来,卷起地上的草屑,打了个旋,落在神像塌了的半边脸上。驿站外的人潮还在继续向东,脚步声、说笑声、吆喝声,隔着门板传进来,像一场盛大的喧嚣,却掩不住喧嚣之下的暗流。
潘汉文看着师父沉静的侧脸,忽然明白,离开李家坳村的安稳,他们才算真正踏入了这江湖的风雨。而这风雨的第一站,便是那迷雾重重的槐树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