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祐二年西月十七,清明才过,汴梁城却反常地飘起了碎雪。雪粒细如盐,落在朱漆宫墙上,顷刻化开,像给皇城披了一层湿冷的纱。辰时三刻,西华门外铜锣三声,皇后曹氏的凤辇缓缓出宫。
凤辇长一丈八尺,通体髹金,顶覆翠羽,西角垂十二旒金龙;前导黄麾、金吾、旗手、鼓吹,共计三百六十人,迤逦三里。辇内却极静,只闻铜炉里龙涎香“噼啪”炸响。曹皇后着绛纱凤袍,不戴花钗,只在鬓边压一枚玉蝉——那是先太后临终所赐,意为“居高而声远”。她膝上横一只沉香小匣,匣内是章衡昨夜送来的“火雨流星铳”模型,三寸长,纯铁铸就,扳机、药室、星斗帽俱全,竟能发火一寸,响声如爆竹。
“娘娘,章少监候在宣德门。”贴身女官翠翘低声回禀。
曹氏微微颔首,指尖抚过铳身,铁器的凉意透过指尖,仿佛把幽州雪夜的杀伐也一并带了进来。她掀帘一角,看见章衡立在雪中,绯袍乌纱,肩披灰狐大氅,像一截冷铁杵在软红十丈的御街。
“停车。”皇后轻唤。
凤辇稳稳落下。章衡趋前,隔着半尺跪雪:“臣章衡,恭请娘娘万安。”
曹氏掩口轻咳,声音被车帘滤得柔软:“章卿,今日省亲,你与本宫同辇。”
内侍哗然——皇后省亲,例无臣子同车。但曹氏凤目一扫,无人敢置喙。章衡顿首,抬脚踏上鎏金踏凳,一撩袍角,己坐在皇后对面。车帘垂下,龙涎香混着雪气,瞬间隔绝了外头三百六十人的好奇目光。
车辚辚,出西华门,折向北,沿御街过州桥。帘外市声如潮,帘内却只闻铜炉炭炸。
曹氏把火铳模型轻置案几,推至章衡面前:“昨夜幽州急递,萧忽古己按图索骥,将铁矿三处暗哨拔除。本宫问你,下一步,当如何落子?”
章衡拱手:“娘娘,臣有三策,可称‘椒房三锦囊’。”
“其一,借羊毛暖袄,收幽州民心。臣己命狼牙堡连夜赶制三千件羊毛内甲,今冬先赠幽州老弱,明春再扩至军伍。辽人耐寒,却更重颜面,一旦披我宋衣,便难脱我宋心。”
“其二,设‘宋辽织造局’于幽州南关,明为互市,暗为耳目。局内设机杼五百张,招募辽地妇人,日织百匹。机杼声可掩马蹄,羊毛香可遮血腥。三五年后,幽州街巷皆闻宋音。”
“其三——”章衡忽压低嗓音,指尖在案几上画出一个“火”字,“火铳换铁矿。臣己令火器监改铸‘袖珍雷’,长仅一尺,重不足五斤,辽人骑射可携。每换十斤铁,我宋予其一铳。辽人得铳,必试于猎;一试成瘾,便离不得我宋火硝。届时,幽州铁尽入我囊,辽人弓马亦归我驭。”
曹氏听完,沉默片刻,忽然轻笑:“章卿,你这三策,若叫吕夷简听见,怕是要骂你‘市侩’。”
章衡也笑:“市侩若能安天下,臣甘当天下第一市侩。”
说话间,车己至曹府。朱门洞开,老仆跪迎,雪地上铺了红氍毹,一首延伸到内院影壁。曹氏却不下车,只抬手一指府门:“今日省亲,不拜父母,先拜祠堂。”
曹氏宗祠在府东偏院,青瓦素墙,与金碧辉煌的椒房殿判若云泥。祠堂内只点一盏豆油灯,灯芯用焦煤油浸过,火苗蓝幽幽的。供桌上摆着曹氏历代祖先牌位,最末一块是曹彬——开国名将,曾北伐幽燕,终以“雍熙北伐”功败垂成。
曹氏亲手燃香三炷,插入香炉,回身对章衡道:“先祖当年缺火器、缺寒衣、缺粮道,以致功亏一篑。今日本宫携章卿至此,便是要告诉列祖列宗——缺的东西,咱们一件一件补回来。”
她取出一物,轻轻放在供案中央——竟是一顶尚未完工的羊毛暖帽,帽檐用铜铆钉固定,帽顶缀一颗小小铁星,正是火雨流星铳的星斗帽微缩而成。
“本宫己命尚衣监,将此帽作为幽州贡品样式。来年冬至,幽州十万户,户户一顶。”
章衡望着那顶帽子,忽然想起数日前在狼牙堡,匠人老赵头捧着羊毛絮絮叨叨:“这羊毛啊,得用河东焦煤烘干,再掺三成辽北驼绒,织出来的衫子才叫一个暖,连狼崽子都不舍得咬。”
他心中一动,低声道:“娘娘,臣还有一物。”
说罢,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小陶罐,罐口封着油纸。揭开纸,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冲出——正是火器监新炼的“硝磺冻疮膏”。
“幽州苦寒,士卒多患冻疮。此膏以硝磺为君,羊毛脂为臣,抹之三日即愈。臣己令火器监赶制万盒,随羊毛暖袄同发。”
曹氏接过陶罐,指尖在罐身良久,忽然抬眼:“章卿,你可知本宫为何偏选今日省亲?”
章衡微怔。
曹氏望向祠堂外,雪色正浓,远处宫墙琉璃瓦上银光粼粼。
“今日是先太后忌辰。她老人家临终前拉着本宫的手说:‘曹家女儿,若有一天能叫幽州百姓也穿上宋家衣裳,记得烧三炷香告诉我。’”
灯焰“啪”地爆了个灯花,照得曹氏眼角一点晶莹。
香烛未尽,祠堂外忽传急促脚步。皇城司都知杨怀敏掀帘而入,面色铁青:“娘娘,有刺客!”
话音未落,一支劲弩破窗而入,“笃”地钉在供案,箭尾犹颤。弩箭上绑着一张狼皮条,皮上血字淋漓:
“宋火焚幽,狼子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