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中,第二艘海鳅己紧随而至。船头立着一名十六岁的少年桨手,名唤阿蛮,是张荣的义子。少年脸上挂着泪,却咬牙把长桨舞得风车也似:
“干爹你走好!后面交给我!”
十一艘海鳅依次冲进副槽。鲸骨滑轨被火烤得发红,冰水来冲,发出“嗤啦啦”的爆裂声。闸夫们不断往轨道上泼海水降温,却仍看见一缕缕白气蒸腾而上,像无数条不甘的魂灵。
副槽出口外的暗礁湾,此刻泊着一艘不起眼的单桅小艇。
艇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灰鼠皮袍的瘦高男子,背手而立;另一个却是辽人装束,貂帽压眉,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碧眼。
灰袍男子开口,声音尖细,竟是个内侍:
“章衡的火药走水,是你们动的手?”
辽人低笑:“我们只买通了两个搬运工,往最底下那桶里塞了一截火绳。没想到南人工匠手脚太慢,火绳燃得比我们想的早。”
内侍眯眼望向远处冲天的火光:
“咱家要的是章衡焦头烂额,可没让你们把首沽口全炸了!闸毁了,北粮怎么运?”
辽人耸肩:“闸毁了,可以再修。章衡若死,才是大功。”
话音未落,暗礁湾外忽然亮起一排火把。火光中,周同亲自带着一队丈夫,驾小船破浪而来。
“南人来得倒快。”辽人冷笑,反手抽出弯刀。
灰袍内侍却按住他:“不可恋战。”
他袖中滑出一支铜笛,凑到唇边吹出一串怪异的颤音。
暗礁湾深处立刻浮起三道黑影——竟是三艘涂成灰白的潜水小艇,艇身裹以鲸皮,只露一截通气管。辽人与内侍跃上小艇,转眼消失在雪幕里。
周同赶到时,只看见水面上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和几片被火光照亮的灰色鲸皮碎片。
火船炸裂后的残躯,被潮水推上副槽出口外的浅滩。
残桅断成三截,其中一截斜插在沙里,像一支巨大的火把,火苗被雪压得奄奄一息。
阿蛮把张荣的半片焦黑外衫撕下,裹住一块烧得通红的船板,竟从灰烬里刨出一只尚算完好的鲸骨哨子。
他跪在雪里,把哨子贴在耳边,仿佛还能听见义父粗犷的号子。
天边泛起蟹壳青。
第二艘海鳅,第三艘……第十一艘,依次驶出副槽。船身伤痕累累,却倔强地浮在水面。
周同站在闸顶,看着那支小小的船队重新集结,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命人敲响鲸骨大钟,钟声浑厚悠长,顺着潮沟漂向渤海深处,像一头老鲸在黎明前发出最后的呼唤。
阿蛮把鲸骨哨子含在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吹出一个长音:
“啾——”
哨声破空,穿过雪幕,穿过火场,穿过尚未苏醒的晨曦。
更远的海面上,十二艘“海鳅”依次升起半帆,帆面用鲸油浸透,火光下泛着淡淡的金红。
它们在钟声与哨声里,排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龙,向着通州方向缓缓驶去。
雪仍在下,却不再是昨夜那把杀人刀,而成了无数轻盈的羽毛,轻轻覆盖在焦黑的船骸与血色的冰面上。
阿蛮站在船头,小声哼起那首只有登州渔户才懂的鲸歌:
“鲸骨为桅,鲸脂为灯,
鲸歌为号,送我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