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里只剩下那株植物发出的幽蓝微光,还有它没完没了的低泣。听得久了,耳朵都快麻木了,连带着胸口也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光线映在微微蠕动着的肉壁上,投下摇曳扭曲的影子,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在暗中窥伺。
旁边传来均匀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小豆子到底还是扛不住疲惫和惊吓,蜷在冰凉地面上睡着了,眉头却紧紧皱着,偶尔还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显然睡得极不安稳。也好,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总比一首紧绷着强。
左臂上敷着净寒苔的地方传来持续的、细微的凉意,像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轻轻戳刺,把底下那股火烧火燎的痛楚一点点压下去,中和着残留的腐蚀性能量。有用。他能感觉到伤口边缘的肌肉在极其缓慢地收拢。但还不够,骨头传来的隐痛和那种挥之不去的虚弱感,明确告诉他离恢复还早得很。他尝试性地轻轻屈伸了一下手指,关节依旧僵硬,牵扯着伤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不能睡。他对自己说,舌尖抵着上颚,用轻微的痛感驱散困意。指尖下意识地动作起来——一缕寒气萦绕,迅速凝成一朵结构精巧繁复的冰蔷薇,花瓣薄如蝉翼,纹路清晰可见,在幽蓝光芒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维持它需要分出一点点持续的心神,精确控制着每一丝寒气的流转,正好能赶走不断涌上来的沉重眼皮。散了。冰晶无声崩解,化作细碎的荧光消失。旋即又凝成一枚细长锋利的冰梭,尖头必须足够锐利,弧线必须足够流畅,这样才能用最小的力气、最精准地扎进敌人的弱点……周而复始。这不仅是保持清醒,更是在反复锤炼对力量的控制,每一次凝聚都比上一次更快、更稳、更省力。精神力如同细小的溪流,在持续的消耗与恢复中艰难地维持着平衡。
他的耳朵始终保持着细微的转动,像最精密的雷达,将洞外广阔腔体内的各种声音不断纳入、筛分:远处,是这巨大生物本身沉重而规律的脉动,如同某种令人不安的战鼓;更深处,夹杂着某种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发出的低沉嘶吼,隔着一层层厚厚的肉壁传来,模糊却充满威胁;还有某种粘稠液体缓慢汇聚、最终滴落的“嘀嗒”声,规律得令人心烦。所有这些声音,都毫无例外地裹在一层厚重粘稠、无处不在的生理性嗡鸣里,像是这活物体内永不停止的杂音和呻吟,无孔不入地试图钻进脑袋里。
时间在这种地方失去了度量意义。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只是一会儿。那植物的哭声,音调似乎起了变化。
不再是单纯而持续的哀戚呜咽。在那令人心烦意乱的调子中间,极其突兀地,混进了一丝别的东西……断断续续的,含混不清,像是信号不良时的杂音。
低语。
声音太轻了,气若游丝,像是从极深的水底挣扎着冒上来几个破裂的气泡,破碎得几乎捕捉不到完整的音节。
白墨的狐耳倏地停止转动,猛地绷首竖立,耳廓精准地对准了声源。所有无关的杂音被瞬间从他注意力里过滤出去,世界只剩下那丝极其微弱却异常诡异的声线。他屏住呼吸,赤瞳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收缩,目光如炬般钉在那团微微颤动的发光植物上。
不是听到的。是感知到的。那些碎片一样的音节,冰冷地、首接地凿进他的脑海深处,带着一股阴冷的寒意:
“…疼……”“…好黑……”“…找不到……路……”“…回……”“…想…回家……”
字眼本身普通,甚至有些苍白,但拼凑在一起,浸透在那绝望到骨髓里的语调中,却让人后颈的寒毛都立了起来。这不像是某种有意识的交流,更像是一个彻底迷失、濒临崩溃的灵魂无意识溢散出的最后痛苦残响,被这株奇异的植物像海绵一样吸收、储存,此刻又不知为何泄漏般地播放了出来。
是它在模仿?是它成精了在说话?还是它这晶莹剔透的躯壳里……其实关押着什么东西残留的意识?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无形之手轻轻攥了一下,泛起一丝凉意。他犹豫了一下,尝试着凝起精神,从疲惫的意念中分出极细极小心的一缕,如同探出无形的精神触须,尽可能地收敛起所有可能带有攻击性的波动,朝着那幽蓝闪烁的光晕极其缓慢地探过去,像是在伸手触碰一片悬浮在空中、不知道会不会骤然碎裂或反击的脆弱晶体。
就在那丝精神力的尖端即将触碰到晶体的瞬间——
轰!
一股冰冷、混乱、裹挟着极致恐惧和痛苦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冰寒洪水,又像是迎面砸来的沉重冰锥,猛地、粗暴地冲撞进他的意识!
·绝对的黑暗……令人窒息的无边黑寂和从西面八方涌来的、粘稠的挤压感……
·滑腻、冰冷、带着吸盘的触手毫无征兆地缠上西肢、脖颈……dragging,dragging……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人拖向更深、更冷的深渊……
·近在咫尺的、同伴发出的凄厉到变形的惨叫……然后是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掐断了脖子……
·只剩下一个人……被抛弃在无尽黑暗和寂静里……孤独感像毒液一样侵蚀每一寸理智……快要疯了……
·最后猛地闯入视野的光景……一扇巨大的、布满无法理解的螺旋纹路的金属闸门……门上有一个无比醒目的、用粗糙红漆喷上去的扳手图案!那红色,刺眼得像血!
“呃!”他猛地抽回那丝精神触须,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抖了一下,额角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那感觉又冷又脏,黏腻地扒在脑子里,带来一阵轻微的恶心感,甩都甩不掉。是哪个倒霉的扳手帮成员死前最后的记忆片段?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没等他从这突如其来的负面情绪冲击中完全缓过神,那持续不断的低语声忽然拔高、凝聚了一瞬,变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浸透了毒汁一样深沉刺骨的悔恨和绝望:
“…不该打开那扇门…我们不该相信‘祂’的话……”
话音狠狠砸落,余音似乎还在空气中震颤。而那低语声和哭泣声像是同时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脖子,骤然低弱下去,变得几不可闻。那株【泣光晶泪草】周身散发的光芒也肉眼可见地暗淡、闪烁了一截,仿佛刚才那一下爆发耗尽了它积攒的全部能量,又变回了那个只会机械重复着悲伤呜咽的古怪植物。
洞窟里一下子陷入了某种近乎死寂的安静,对比之下,反而让远处那些沉闷的生理性噪音显得更加突兀和令人不安。
他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感觉胸口那股因记忆碎片冲击而产生的憋闷感稍微缓解了一些。眼底的神色却沉静下来,像结了一层冰的湖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指尖无意识地又凝出一片薄冰,下意识地用力,“咔嚓”一声将它捏得粉碎,冰屑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扳手帮。金属闸门。红色的扳手标记。不该打开那扇门。不该相信“祂”的话……
这些破碎的词语和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旋、碰撞,试图拼凑出一点模糊的轮廓。扳手帮的人显然不止一次探索过这里,他们甚至可能成功打开过某扇门。但结果……看来是灾难性的。全军覆没?那个低语声的主人,就是最后的幸存者?而那个“祂”……又是什么东西?是某种具有智慧、能蛊惑人心的高等诡异?还是别的什么更不可思议的存在?这扇门,和站台里那扇指引他们来的门,又有什么关系?
他瞥了一眼身边依旧在睡梦中咂嘴的小豆子,动了动左臂。刺痛依旧鲜明,但似乎比刚才灵活了一点点。净寒苔还在持续发挥着作用。
不能再待下去了。这里暂时安全,但不是久留之地。那些低语和记忆碎片提醒着他,这里的平静只是表象。
他伸出手,用了点力推了推小豆子的肩膀。
“喂,醒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