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好气又好笑:“一个大小姐没甩脱,又来个戆大。”
就听化粪池边的木屋里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沈阿弟一拍脑袋,指指木屋,“阿姐……阿姐在里面。”
蕴薇侧耳听了听,又是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沈阿弟已经迈着大步朝木屋跑去。
他们跟过去,沈阿弟一把推开木门,只见一名女子蜷在角落,身畔倒着一辆破损的黄包车,看清楚她面孔,蕴薇不由惊呼,“张学姐!”
张素云正笨拙地单手拆着纱布卷,另一边胳膊耷拉着,动也不能动,看到他们,她也是诧异:“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蕴薇边走近边说:“马班长让阿宝送我回家去。桥都被炸了,我们是躲炮弹才到这里来的。张学姐,你呢,你们不是跟着马班长他们一起走了吗?”
张素云道:“阿弟是去庙行的路上掉队的。至于我……。”她犹豫了一下。
阿宝并没说话,眼睛却黏在她身旁蜡封的油纸包上,半开半合,隐约窥得见内里的白色粉末。
张素云叹了口气,说下去:“我和学校里两个同僚一起拖了黄包车往庙行送药,半路上他们两个都被炮弹……我受了伤,还好在河堤上碰见了阿弟。”
蕴薇还没来得及开口,阿宝道:“我知道怎么抄近路到庙行。我可以帮你送药,不过你要分一部分药给我。”
张素云眼睛在他被纱布裹了几圈的头上停留了一下,又看了看蕴薇那只缠着纱布的胳膊,只道:“现在开始,你们记牢,我们是逃难的一家子,我是大姐,阿宝排老二,阿弟老三,蕴薇是小妹。”
沈阿弟拍着手笑:“阿弟有阿姐,阿哥,阿妹了!”
蕴薇先看看自己身上那件破损脏污得不像样子的英仿呢短大衣,还是离开家的时候穿出来的,又把他们三个人轮流看过去,说:“可我们现在怎么看都不像一家子,要想办法先把衣服换一下吧。”
阿宝说:“死人身上扒几件就都有了。”
蕴薇一怔,阿宝瞥她一眼,先出了木屋。
张素云说:“阿弟,把车拖好。”沈阿弟答应着拖起黄包车。蕴薇过去扶了张素云,三个人紧随在阿宝身后。
出了猪场,外头已经彻底被暮色笼罩,轰炸声已经停了很久,空气里仍有一股焦糊味。蕴薇真以为他要带他们去寻死尸,心里起初发怵,但边走着,又忽然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一路上,自己有好几回都差点变成死尸。
拐进一条被炮火击中的小巷,阿宝脚步没停,径直走向一家被炸弹掀翻的店铺,门槛只剩两根门轴,门楣的匾斜挂着,“隆昌估衣铺”几个字蒙了一层灰。
几个人踏进去,满地的衣物狼藉,阿宝踢开翻寻,眼睛在一件半旧咖啡色羊毛呢西装上停留了半秒钟,不及反应,蕴薇已拎起来拍了拍,就披到了他身上,他像是被热油泼了一样立马甩开,随手抓起一件粗布短袄套上,面孔都红了,见蕴薇盯他,不耐烦地道:“你当扮咖啡厅里端盘子的?”
蕴薇只顾抿着嘴笑:“二哥。衣服套反了。”
一旁的张素云道:“小妹入戏快是好事。”一边扯下阿宝刚套上的粗布衣,翻了个面重新递给他。
阿宝不声不响接过重穿,沈阿弟拣起一顶虎头帽戴在头上,一边咧着嘴笑,边围着阿宝打转,“阿哥快看!”
阿宝推开他:“戆大,安分点。”
几个人各自找了合适的衣物换上,张素云仔细检查了一遍黄包车,将药包重新安置在她亲手改造的夹层里,抬头看向阿宝:“你说知道怎么抄近路?”
阿宝点头:“岸上都是东洋赤佬的检查站,近路危险。我们从漕运码头绕,水边小路没人注意,远一点,但安全。”
张素云略一思索,“行。那靠你带路。”她又补充:“记住,现在开始,我们要把称呼都改过来,只有先习惯起来,到日本人跟前才不会露馅。”
蕴薇会意:“我知道。阿姐。”
阿宝没接嘴,只说了句:“趁天没黑透,赶紧走吧。”说罢一个人先走出门口,沈阿弟忙拖了黄包车跟上去,像块牛皮糖似的蹭到他边上:“我跟着阿哥。”
阿宝皱皱眉,随了他去。
黄昏的光线渐弱,河边小路湿滑,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踩着杂草走,沈阿弟拖着黄包车紧跟阿宝,走着走着,突然分出只手从口袋掏出一颗皱巴巴的糖果递给他,“阿哥,给你吃。”
阿宝睬也没睬。
沈阿弟委屈地嘀咕:“阿哥不喜欢吃糖啊。”
他不死心,仍在口袋里掏着,掏出一只生锈的铁皮玩具,献宝似的递到他跟前:“阿哥,给你。”
阿宝看都没看,抵不过被他反复骚扰,略一分心,脚下踩到一块湿土,下意识攀住根野藤才没翻进河里,一时气急败坏,对沈阿弟道:“滚远点,戆大。”
沈阿弟悻悻地埋了头,终于暂时闭上了嘴。
张素云忽然停下脚步,向阿宝道:“他是你阿弟,别戆大长戆大短的叫,把称呼改过来。”
阿宝没吭声,谁知张素云竟绕到他跟前,抬手就在他额头上轻敲了一下:“听到没有?小赤佬。”
阿宝反应不及,朝后退了半步,那一瞬的手足无措全被蕴薇看在眼里,她没忍住笑出声来:“是啊,二哥,别总欺负三哥。”
阿宝突然低声说:“别动。”眼睛盯着蕴薇脚边的草丛,那里传来蛇类游走时特有“沙沙”声。
蕴薇僵在原地。他几步上前,伸手要拉她,一不留心自己踩到一处弹坑边缘,松动的泥土瞬间坍塌。说时迟那时快,沈阿弟惊呼一声“阿哥”,丢下黄包车,飞扑过去抓住阿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