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薇放下袖子,看着阿宝说:“看这情形现下只能往租界逃,我家就在法租界。”
见他并不言语,只是漠然地看着远方,蕴薇又说:“只要把我送回家,你要多少钱都可以。”
阿宝嗤笑,像在听天方夜谭:“你就这么相信我?”
蕴薇却认真起来:“两个人一起逃,活下来的希望终归要比一个人大。”
阿宝不以为意:“随你。”
他说罢继续走,蕴薇紧随其后。
经过一夜浩劫,整个闸北已然面目全非,路面四分五裂,满目疮痍。两侧房屋建筑寻不到一处完整。他们一路走,一路避开满地的碎石瓦砾,仿佛身在乱石荒丛。
碰到无数劫后余生的逃难人,拖家带口的,孑然独行的,无不紧绷着面孔,一边咒骂着日本人,一边紧赶慢赶地走。
没有人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战争究竟由何而起,那轰炸机几时又会卷土重来,都只知道作恶的是那天杀的日本人,而租界应是安全的,因而都想去那里避风头。
然而谈何容易,走到这里,绕到那里,终于发现所有的主干道路都已被封锁了起来,每一处道口都立着穿制服执枪的士兵,整个城市仿佛被割裂成了若干个孤岛。
有人哭,有人呼喊,有人下跪,甚至还有人试图强硬通过封锁。
只听“砰”的一声枪响,骚乱的人群立时清静。
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劈劈啪啪砸下来。
他们寻了一处被流弹炸得只剩半个门头的商铺暂避。眼看着天色又快要暗下来。阿宝忽道:“大小姐,这还有你回家的路吗?”蕴薇听出他话音里的讥嘲,却只默然地靠着墙,看着绵延不断的雨丝打在焦黑的地上,她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来:今天是1932年1月28日,是她逃出家门的第三天。
雨下得小了些,阿宝先步出去。蕴薇叫住他:“你预备去哪里?”
阿宝头也没回:“回去睡觉。”
蕴薇跟上去扯住他:“看,那群人都在往宝兴里跑。我们也跟过去看看!”
阿宝抬起眼睛——穿长衫的男人,抱婴孩的旗袍妇人、甚至拄文明棍的老者,全在往炸塌的启秀女中废墟涌去。
她硬扯着他跟在人群后边走。
前方的人群愈发密集,他们不得不放慢脚步。只见有人手里拿着馒头,一脸满足地从人群中挤出来。阿宝见状,立刻加快了步伐,蕴薇忙也跟了上去。
好不容易挤到人群最前端,埋在瓦砾堆里的校牌上就只能看到“女中”二字。戴了“上海国际救济会”臂章的青年踩在课桌垒起的高台上守着一只大竹筐挨个分发馒头,一边大声喊着:“每人限一只!”
“我们现在无处可去。”蕴薇犹豫一下,手伸进衣袋内衬,摸出学生证递给青年。
三天前离家时,她想到有可能会派上用场,就把学生证带在了身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用在这种时候。
青年瞥见证件上圣玛利亚女中的烫金校徽,多抓了一个杂合面馒头塞来:“女学生住二楼教室。”转向阿宝时,却道:“不好意思,因为物资紧张,我们当前只能优先对华人提供保护。希望你能理解。”
蕴薇知道上海滩上对于“罗宋瘪三”素来是有偏见,杂种人更是遭人嫌鄙。如今危难之际,竟还固存着这种偏见,不禁皱眉,刚欲开口,阿宝却忽然上前,自己伸手从那竹框里捞了两只馒头,不顾那发馒头的青年斥责,扔下一句:“赤佬才当人。”就把馒头咬在嘴里大摇大摆走了出去,他听蕴薇在身后急急地喊他,知道她又跟了上来,也懒得理,没走几步就在一间被轰炸得只剩半爿的南货铺跟前停下,踢开门板,在满地乱七八糟的碎片里搜寻了一圈,就找了块空地坐下,背靠着墙壁,歪了头,闭上眼睛打起瞌睡。
空气里,豆豉的霉臭和尿骚味混作一团,蕴薇在离他三步开外的地方坐下来。这一日,从凌晨就开始奔波,两条腿头一次有机会放平,脑子还在高速运转着,身体倒要比心先一步松懈下来,不自觉就阖了眼,也睡死了过去。
天蒙蒙亮,被一种钻心的痛硬生生弄醒过来,好半天才意识到是胳膊,伸手一摸,被灼伤的那片区域湿漉漉的,脓血已浸透了布料,血肉模糊地粘在一起。她心里清楚这是伤口感染的迹象,然而现时现地,要寻消毒药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手摸到墙角硝石碎屑,突然想起家里的老妈子曾经拿硝给受伤的狗止过血,也没多想,咬牙抓了一把就按进伤口,刺痛立即激出满额的冷汗,但至少脓血不再渗了。突然“嘭!”一声,梁上灰泥扑簌簌落了一地,本就只剩半爿的破墙晃动起来,她本能地扶着墙想要站起来,却又跌回到地上,探照灯青白的光透过砖缝射进来,她伏倒在地上,外头装甲车呼啸着碾过去,倒像是碾在自己身上,人昏昏噩噩的,感觉到阿宝靠近过来,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低声骂了句脏话,就拽起她的双臂搁到了他肩膀上。
又是不见太阳的一天,地上结了一层霜,探照灯把弹格路上的每条罅隙都照得清清楚楚,他半拖半拽地扶着她走,每拔一步都带出冰碴的脆响,她喉头干得冒烟,高烧之中,意识也一点点地被剥离。她忽地停下,带累阿宝也被拽倒在地。他的体力几乎也已到了极限,又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破音,两个人喘着气望向天空,西南角的方向隐现出火光,浓烟滚滚,那个位置不是商务印书馆就是东方图书馆。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丧气,说了一声,“阿宝,别管我了,分头走吧。”便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