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琨玉”又是牟了劲重重一叩,方才撑起腰来,向我抬起了脸。
他眉心点了朱色,眼尾描了一朵侧绽的芍药,施过粉黛,面容更白,从前的一切锋芒尽皆柔和,再不张扬,只余那缕天生所带的缱绻媚态。他与我对视两眼便要重新低下头,我上前,食指指弯托住他的下颚,迫使他重新抬起下巴来,继续看。
昌平侯赶紧趁热打铁,在旁边热情介绍:“我拿瑶露的画像问了一圈,问到去殷国上过他们四海归一殿的使臣,方才晓得,这瑶露容貌和殷王有三分相似呢。我又赶紧行动,翻遍整个卫都,总算在扶风馆新进的几个雏中找到了个最像的。他们说,就这个,没错,至少有整整八分相似!不得不提啊,殷王生得这个模样,难怪靖平君别的人皆看不入眼了……如何?靖平君可喜欢?”
元无瑾被我手指托着,又想低下头,我将他下颚捏住,道:“你是哪的人,找我做什么?”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低眉回答:“奴是晏国人,家道中落,破败了,故而入扶风馆求个温饱。来此是遵循贵人吩咐,供靖平君挑选,若被您瞧上,便留在这侍奉靖平君。”
我道:“不要说谎。你长得太像,叫我以为殷王混进了卫国来,远隔千里还在对我阴魂不散。”
元无瑾仍犟着:“奴没有说谎。奴颈侧有一道胎记,是奴独有,靖平君可以看看。”
我皱着眉头将手指下移,触碰他颈间,确有凹凸。仔细一看,也的确有一条无伤大雅的黑印,这是元无瑾本无的,印记细长,若非天生,这个位置做来恐怕不大容易,还有危及性命的可能。
但他太小看我的见识了。蛛丝马迹虽小,可不是没有。
这胎记,乃沿一道剑伤所作。
昌平侯笑道:“靖平君多虑了。那殷王何其尊贵,怎可能沦为贱籍,为人奴婢呢?”
我抚了抚,瞥了眼昌平侯,颔首:“确实。方才是我眼花,仔细瞧来,并没有八分相似那么多,六分效颦而已。”
元无瑾眸光复杂了一瞬,难辨悲喜。
放着王不当,装疯,只身跑来卫国深入险境,还把自己卖进烟花之地,用尽种种方法,只为爬到我面前来,给我当娈宠。
他做得着实有点可笑了。
昌平侯道:“那这一位,靖平君打算……”
我虽不明白为何他前脚下决心杀我、后脚就能这样死缠烂打不放,然人都到了这,退出去再绕着我想别的办法,行迹可疑,只怕会更加危险。我将人撒开:“留下吧。殷王不似明君,我为殷国征战多年,他却待我形同仇寇。这口怨气,我正需找个玩物泄火。你们卫国的礼物,今日算送到我心坎上了。”
昌平侯大喜,连连作揖:“好,好!对靖平君有用就行!那看来靖平君还有的要忙,我不搅扰了,改日再来拜访!”
我抬袖外邀:“昌平侯慢走。”
昌平侯离去,我却不能立刻把元无瑾拎起来,开诚布公地赶人。这府上人人都是卫国眼线,哪怕房中欢戏,定也有人听墙角,想捏清楚我对卫国和殷国的态度。我目下又收了个和殷王相像的优伶,这种趴窗根只会更多。
我想脱离桎梏、在卫国做什么,首要便是让他们放心,我绝已不与殷国藕断丝连。
何况,赶他大约也无需明说。吾王娇贵,受不得气,一点点办法就可以了。
昌平侯离开一个时辰,我没有搭理他,亦没让他起来。我让人找了些卫国从前将领所写兵书来看,读一会又去喂鱼。喂到有一只太过圆滚、翻肚皮不动,我才去瞟元无瑾。
他果然有些跪不住,一只手撑着地面,缓缓顺着气。
“……琨玉,”我唤他那个假名,“我为何会收下你,收下你是用来作甚,你之前都听到了。可有异议?”
元无瑾听到我说话,慌又跪正:“奴都知道。靖平君怨怒殷王,奴有这个长相,遣到您府,要承接下您对殷王的怨恨。奴能有幸留在您身边,这是奴应受的。”
我叹了口气:“我就明言了,我留着你,便不可能让你在我府中好过,但我会让人将西北角小门打开,你不想待了,随时可以不再听我命令,领五两银离去,无须报我。”
旁边端着茶的瑶露掩嘴笑出声:“五两银子。”
元无瑾俯身再顿,这还是头一次,我见他屈身跪下,真的像个奴婢,叩这么多头:“奴明白,请靖平君吩咐。”
我略想了想,说:“昌平侯说你会跳舞,你先起来,舞一曲给我看看。”
这么个为难法,他的性子,八成一天都受不了,必当晚离开,回殷国好好做他的王去了。一摊子都扔给十几岁的琅轩,像什么话。
我与他,早就说过相见无期。
果然,元无瑾有些愣怔,一时没来得及反应。
瑶露施施然??凑上我跟前:“将军,让奴奏琴给他伴舞吧。将军夸过奴的琴技,说琴声好听。”
我揉揉额角:“我让你不必做这些取悦之事,去学点真本事,你把我话全当耳旁风。”
我这么说着,瑶露已飞快返回后面房中将他琴取来,横放在一侧案前,一边调弦,一边向我眼波流转:“将军疼奴,可奴也想让将军高兴呀。是奴自己想奏琴,将军听着便是了。”
我跟他多聊这两句,那边元无瑾已默然起身,扶着膝盖歇息了片刻,背过身,一手弯弯抬起,十分熟练地做了个起舞的起手动作。之后,瑶露琴音泠泠淌出,他就开始了。
我没想到元无瑾真的会跳舞。虽动作内敛,不算复杂,可他翻手涌袖,一步一步都会,偶尔目光扫向我时,还知道管理住表情,扬眉带笑。是了,昌平侯说,“琨玉”入扶风馆有两月之久,这两月,他的确是在扶风馆把自己卖作了优伶,才学了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