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福里,弄堂口的老虎灶旁,几个邻居正围着闲聊,听小山东眉飞色舞地讲日本人袭击美国珍珠港的事。
“你们是不知道!”小山东环视一圈,见大家都全神贯注,更是来了劲,“那日本人的飞机都飞到美国人的头顶上了,他们还蒙在鼓里,开心得不得了呢!”他唾沫星子横飞,“飞机上的炸弹像下汤团一样,霹雳啪啦往下掉,美国人哪能吃得消?”
一旁的小皮匠不屑地撇撇嘴:“哼,讲得好像你就在珍珠港一样,吹牛皮!”
小山东一听他唱反调,脸立刻板了起来:“小皮匠!侬就晓得埋头修你的破皮鞋,外头天大的事,你知道个屁!”
眼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火药味越来越浓,就要吵起来。有眼尖的邻居瞧见国忠骑着脚踏车过来,赶紧一把拉住他:
“国忠,你是警察,侬倒来分析分析,小山东讲的是不是真事?”
国忠被问得一头雾水。什么真的假的?此刻他满脑子都是上午侦听到的那份甲级密电,心头沉甸甸的,根本没心思接邻居们的话茬,国忠随口应了一句:
“小山东讲得好,没毛病!”
邻居们一听,人家国忠是警察,总归不会瞎讲,于是乎赶紧催着小山东继续。小山东得了国忠这句肯定,腰杆子都挺首了,整个人精神抖擞,冲着国忠的背影就喊:
“国忠,等一歇玉凤来打开水,我多送伊一瓶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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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庄后堂。
“啥?要去南京出差?”玉凤一听国忠晚上就要走,急得手忙脚乱,“那我赶快烧夜饭!”说着就转身去淘米。
国忠想着得跟阿爸说一声,便抬脚要往前堂走,却被玉凤一把拉住:
“别去!阿爸正在给小囡囡上课,不许人打扰的。”
国忠略一思忖,还是决定先上楼回房。小诚诚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后头,嘴里还不停地嚷着:“爸爸,侬要去哪里?诚诚也要去!”
国忠俯身一把抱起儿子,劈头盖脸就是好几口亲亲:“爸爸要去出差,等爸爸回来,给阿拉诚诚带好吃的!”
诚诚被爸爸下巴上的胡茬扎得痒痒,又被亲得满脸口水,嫌弃地扭着小身子大叫:“爸爸嘴巴臭!爸爸嘴巴臭!”
玉凤笑着过来接过儿子:“国忠,侬先去整理衣衫要紧。”
正说着,陆伯轩牵着小囡囡的手从前堂踱了过来。
听说儿子要去南京,陆伯轩眉宇间浮起一丝忧虑,叮嘱道:“最近报纸上说沪宁线不太平。乘火车也要当心,莫要穿警服,万一遇到游击队……讲不清爽的。”
陆伯轩的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国忠心尖上。父亲的忧虑绝非空穴来风。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沉肃:“阿爸,我记牢了,侬放心。”说罢,转身上楼收拾行装,心头却像压了块石头,反复掂量着此行的任务和潜藏的凶险。南京之行绝非寻常公差,市局那份紧急调令背后,仿佛藏着深不见底的旋涡。
提着行李下楼时,灶披间里传来锅铲碰撞的脆响,饭菜的香气混着油烟弥漫开来。玉凤忙碌的背影在昏黄灯光下晃动。国忠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玉凤,莫要多想,临时出差,很快回转。”玉凤没有回头,只低低地应了一句:“路上当心点,早点回来。”
门口,小囡囡仰着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国忠大哥,南京好玩吗?”
国忠蹲下身,抚了抚她的发顶,挤出笑容:“等囡囡再大点,大哥带你去玩。”小囡囡懵懂地点点头,忽然又问:“那国忠大哥啥时回来呀?”这稚气的一问,竟让国忠喉头一哽,只能含糊道:“快的,快的。”
暮色西合,吃罢晚饭,国忠提着简单的藤箱走出家门。弄堂里,杨家姆妈正抱着虎头虎脑的诚诚逗弄,见他出来,忙不迭地喊:“国忠啊!路上千万当心!记得带点盐水鸭回来尝尝!”
“爸爸,你要去哪里,诚诚也要去!”小诚诚见国忠出门便嚷嚷着要挣脱杨家姆妈的怀抱。
“诚诚乖!”杨家姆妈紧紧抱住诚诚:“阿爸去上班,等阿爸回来给你带好吃的”边说边摆手让国忠快点走
国忠笑着点头回应,招手叫了辆黄包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嘎吱嘎吱”地朝着北火车站的方向驶去。
车行摇荡,国忠的心绪也如窗外飞掠的街景般纷乱。那份甲级密电的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烫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何等重要的情报,需用如此繁复的密电?钥匙何在?而于会明临走前那句关于父亲的突兀问话,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至今未平。
月台上人影幢幢,汽笛长鸣。
国忠找到同行的两位侦听专家,彼此颔首致意,寒暄几句,却都心照不宣地绕开了任务核心。沉重的汽笛声再次撕裂暮色,列车缓缓启动,窗外的灯火渐渐模糊,拉长,最终连成一片流动的光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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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凤今朝有点起晚了。匆匆走进灶披间,却见是陆伯轩正弓着腰在煤球炉上烧泡饭,忙抢步上前接过铜勺:“阿爸,我来我来!侬快坐到前堂吃茶去!”
陆伯轩小山羊胡一翘,故意板起面孔:“哪能?阿爸我就不能做顿早饭给你们吃吃啊?”
玉凤抿嘴一笑,手上麻利地搅着锅:“可以的,可以的!今朝就算了,我来烧。”
陆伯轩微笑点头,背起双手,踱着方步走去前堂。
早饭落肚,玉凤便推起门口那辆沉甸甸的木制三轮小车,“吱嘎吱嘎”地迎着晨光,朝小菜场方向去了。
虽己是六点多了,隆冬的天却还是刚蒙蒙亮。虹桥路菜场里己挤满了讨生活的人。湿漉漉的石板地上,水芹的清气、死鱼的腥味、烂菜叶的沤腐气,还有汗酸味、劣质烟草味,拧成一股沉重压抑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玉凤推着小车来到自己的摊位前,和隔壁摊位的几个阿嫂打着招呼,麻利地铺好木板,开始包小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