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小说

第3章 初踏天街（第1页）

车轮碾过黄土夯实的官道，发出单调而沉闷的隆隆声，卷起一路烟尘。吕不韦的商队规模不小，十几辆满载着云中郡皮毛、药材的牛车骡车迤逦而行，在初春略显泥泞的道路上缓慢移动。李云换上了一身吕不韦让人赶制的簇新青色布衣，骑在一匹性格温顺的栗色驽马上，跟在车队中部。他背着自己那柄视若生命的硬木猎弓和箭壶，腰悬一柄吕不韦赠送的、还算锋利的铁剑。这身行头让他看起来不再像个纯粹的猎户少年，添了几分游侠儿的英气，只是那过于沉静的眼神和挺首的脊背，依旧带着抹不去的山野气息。

越靠近长安，官道越显宽阔平整，车辙深深。路上的行人也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挑着担子的农夫、推着独轮车的小贩、骑着马或坐着牛车的行商、甚至还有衣着光鲜、前呼后拥的官员车驾。喧嚣的人声、牲畜的嘶鸣、车轮的滚动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李云从未感受过的、属于庞大城市的嗡鸣背景音。

当那座只在模糊想象中出现过的巨城，终于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洪荒巨兽般映入眼帘时，饶是李云心志沉稳，呼吸也不由得为之一窒。

长安！

巍峨的城墙如同连绵的山脉，在初春微醺的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冷硬而厚重的光芒。墙砖巨大，缝隙里生长着顽强的枯草，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墙头，玄色的汉家旌旗在风中猎猎招展，旗上巨大的“汉”字如同燃烧的火焰。城门口，身着赤褐色军服、外罩玄色筩袖铠、手持长戟的城门卫兵肃然而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进进出出、络绎不绝的人流车马。那高大深邃的城门洞，仿佛巨兽张开的巨口，吞吐着天下八方的气息。

“嗬！到了！恩公，长安城！”吕不韦从前面一辆装饰稍好的马车里探出半个肥胖的身子，脸上洋溢着归家的喜悦和一种重新找回掌控感的意气风发，指着那巍峨的城墙，声音洪亮，“瞧瞧！这就是天子脚下！咱大汉的龙兴之地！”

商队缓缓汇入城门口排起的长龙，接受盘查。李云骑在马上，努力挺首腰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一切吸引、冲击。城门口拥挤异常，汗味、牲口味、尘土味、还有远处飘来的食物香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烈而复杂的城市气息。耳边充斥着各种口音的吆喝、讨价还价、车夫的叱骂、孩童的哭闹…汇成一股巨大嘈杂的声浪，几乎要将他淹没。这与云中村那只有风声鸟鸣的寂静，判若云泥。

“看路！乡巴佬！”一声粗暴的呵斥伴随着鞭梢破空的脆响在耳边炸开！

李云猛地回神，几乎是凭借猎户的本能反应，身体瞬间后仰，同时勒紧缰绳！栗色驽马受惊，希律律一声嘶鸣，前蹄扬起！

“啪！”

一条乌黑的皮鞭带着风声，狠狠抽在他刚刚前倾位置的空处，发出刺耳的爆响！鞭梢险之又险地擦过他新衣的肩头。

李云稳住马匹，抬眼望去。只见一辆由两匹神骏黑马拉着的、装饰华丽的油壁香车正蛮横地从侧面插队，一个穿着锦缎家奴服饰、手持马鞭的壮汉正横眉怒目地瞪着他，嘴里不干不净：“没长眼的东西！冲撞了贵人车驾，你十条贱命也赔不起！滚开！”

香车的车窗垂着半卷的锦帘，隐约可见里面一个穿着华美深衣、头戴玉冠的年轻男子侧影。那男子似乎对外面的冲突漠不关心，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用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腰间一枚温润玉佩的流苏，姿态矜贵而疏离。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李云的头顶！握着缰绳的手瞬间攥紧，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在云中，在山林，面对猛兽也敢搏命的少年，何曾受过这等无端的羞辱？腰间的铁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在鞘中发出低沉的嗡鸣。

“恩公！恩公息怒！”吕不韦肥胖的身体不知何时己敏捷地挤了过来，一把死死按住李云按在剑柄上的手。他脸上堆满了圆滑世故的笑容，朝着那凶神恶煞的家奴连连拱手作揖，姿态放得极低：“这位爷息怒！息怒！乡下小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小的替他赔罪！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这愣头青一般见识！”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几枚黄澄澄的五铢钱，迅速而隐蔽地塞进了那家奴的手里。

那家奴掂了掂手里的钱，又斜睨了一眼李云那张年轻却己隐含煞气的脸和他背上那张样式古朴的硬弓，鼻腔里哼出一声轻蔑的冷笑：“算你识相！管好你的人！再有下次，哼！”他不再理会，转身趾高气扬地驱赶着前面的行人车辆，为那辆香车开道。

香车在护卫的簇拥下，旁若无人地率先驶入了城门洞的阴影，留下一地烟尘和周围敢怒不敢言的沉默目光。

吕不韦这才长长舒了口气，额头上己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拉着李云坐骑的缰绳，将他带到路边稍僻静处，压低声音，语重心长：“恩公！我的小祖宗！你可吓死我了！”他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知道那是谁家的车驾吗？看那形制，至少是九卿府上的公子哥！咱惹不起啊！长安城，天子脚下，一块砖头砸下去，指不定就砸中个皇亲国戚！这里的水，深不见底！光有本事不行，得学会低头，学会看人眼色，学会…忍！”他最后那个“忍”字，说得格外用力。

李云沉默地坐在马背上，胸口剧烈起伏，像压抑着即将爆发的火山。他望着那辆香车消失在城门洞深处，望着那家奴倨傲的背影，望着周围路人麻木或畏惧的眼神。刚才那一鞭，抽散的不仅仅是他初入长安的些许新奇，更像是一盆混杂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了他心头那簇因“长安梦”而燃起的火焰上。

繁华？锦绣？功名？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这煌煌帝京华丽袍子下，那冰冷、坚硬、甚至带着血腥味的现实棱角。那棱角硌得他生疼。

吕不韦看他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得吓人，生怕他年轻气盛再惹出事端，赶紧转移话题，指着前方城门内隐约可见的宽阔大道和鳞次栉比的屋宇飞檐：“恩公你看，进了这章城门，就是章台街！长安城最繁华的去处！酒肆、商铺、歌坊…应有尽有！等安顿下来，吕某好好带你开开眼！”他脸上挤出笑容，试图重新点燃一点气氛。

李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浊气仿佛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他强迫自己松开紧握剑柄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有些僵硬发白。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座巨大的、如同沉默巨兽般的城门洞。

这一次，他眼中的光芒不再是单纯的震撼和向往，而是沉淀下一种冰冷的、如同淬火刀锋般的锐利和警惕。他用力一夹马腹，栗色驽马迈开步子，汇入了缓慢挪动的人流车流，驶入了那巨大幽深的城门阴影之下。

门洞内光线骤然变暗，喧嚣声被放大了无数倍，在拱形的石壁上撞击回荡，震耳欲聋。浓重的尘土气息、汗味、牲口粪便的味道混合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甜腻的脂粉香，形成一股更加复杂难言的气味漩涡。

光与暗，繁华与污浊，机遇与凶险…这座名为长安的巨兽，终于向这个来自云中山野的少年，露出了它狰狞而真实的第一颗獠牙。李云挺首了背脊，像一张拉满的弓，沉默地迎向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与光明交织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