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你们朝廷现在想推行新法来改善民生。如果一下子推出十几条、几十条法令,全面铺开,指望立竿见影,那结果很可能就是底下人手忙脚乱,理解不透,执行走样,最后搞得一团糟,反而坏了新法的名声。不如先选择一两个地方,作为……嗯,试点。”
“集中力量,把这一两个地方的新政搞好,搞出成功的经验,总结出可行的办法,然后再慢慢地、逐步地向其他地方推广。这样看起来慢,但实际上更稳妥,更容易成功。由点到面,循序渐进。”
“当年商鞅变法,也不是说一蹴而就。徙木立信,先在栎阳小试,取信于民,而后才推及全国。这便是‘试点’之效。”
“试点……由点到面……”嬴政默念着这两个词。
这与他习惯于颁布律令、全国一体推行的做法完全不同,但却显得更为谨慎和务实。
“还有,”赵天成补充道。
“做决策,办事情,要留有余地。话不能说满,事不能做绝。要考虑到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准备好应对的方案。这叫……争取最好的可能,准备最坏的可能。”
“比如朝廷要发动一场战争,不能光想着打赢了如何,还得想想万一打输了,或者战事拖延下去,该如何收场,如何维持国内的稳定。治理国家也是一样,制定政策时,要考虑到各种可能性,留有调整和转圜的空间。一根棍子首首地容易折断,稍微有点弹性,反而能承受更大的力量。”
“齐桓公当年不追究管仲射钩之仇,反委以国政,便是留有余地,看人家最后不是成了春秋首霸。治国者,同样也是要有此胸襟与远见。”
“留有余地……弹性……”嬴政若有所思。
他以往的作风,往往是追求极致,不留后路。
房间内再次陷入长时间的寂静。
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声音,和几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嬴政垂着眼睑,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着,仿佛在勾勒着帝国新的蓝图。
赵天成这一番关于治国之道的论述,虽然没有引用任何具体的经典,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但其内涵之深刻,逻辑之严密,视角之独特,远远超出了他以往接触过的所有百家学说!
“掌握第一手材料”、“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依靠大多数人”、“抓住主要矛盾”、“试点推广”、“留有余地”……这一条条,一款款,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种超越时代的智慧串联起来,形成了一套前所未有的、极具操作性的治国方略。
这套方略,核心在于“实事求是”,在于“灵活应变”,在于“争取人心”。
它不像法家那样迷信制度和刑罚的绝对力量,也不像儒家那样空谈仁义道德,它更务实,更深刻。
如今的嬴政正在全力推进新法改革,他是不是也要做一些准备?
嬴政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不同于严刑峻法、不同于高压统治的新路径。
这条路径,或许更能化解他内心深处对帝国未来的隐忧。
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将这套方法与现行的秦制进行比较,思考着哪些可以借鉴,哪些可以融合。
这需要时间,需要仔细地消化,需要与朝中重臣商议。
但毫无疑问,赵天成今晚这番话,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治理境界的大门。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赵天成身上,那眼神己经没有了最初的探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撼,有钦佩,有探究。
此人之才,经天纬地!
幸甚,他志不在此,一心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