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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日讲(第1页)

初夏的晨光透过文华殿高大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殿内庄严肃穆,檀香袅袅。今日是经筵日讲的日子,这是明朝皇帝定期接受儒家经典教育、与翰林学士们探讨治国之道的重要场合。

朱由检端坐在御座之上,身着常服,神色平静。下方,以内阁首辅钱龙锡、次辅李标为首,以及翰林院、詹事府的一众饱学鸿儒,皆身着绯袍玉带,肃然而立。他们将是今日的讲官。

按照惯例,讲官们先阐述了《尚书·禹贡》篇,歌颂大禹划九州、定贡赋的功绩,强调国家治理需有法度,赋税征收应合理均衡。接着,又讲解了《孙子兵法》的谋攻篇,论述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用兵需谨慎。

这些内容,朱由检听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思绪早己飞到了陕西的旱塬、辽东的战场以及空空如也的太仓库。当讲官们按照流程,恭敬地请皇帝发表圣谕或提出疑问时,朱由检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试探性地将自己一些超越时代的想法,包裹在借古论今的外衣下,抛出来看看反应的机会。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下方那些饱读诗书、代表着帝国正统意识形态的臣子们,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诸位先生方才所讲,深得治国用兵之要旨,朕心甚慰。”他先定了基调,然后话锋一转,“然,朕近日读史,偶有所得,心有疑惑,愿与诸位先生探讨。”

所有讲官都屏息凝神,竖起耳朵。

“《禹贡》定九州之赋,乃上古之制。”朱由检斟酌着用词,“然则,时移世易,如今大明疆域远迈夏禹之时,物产、商贸亦非古时可比。譬如东南之市舶,海外之番货,其利甚巨。若仍固守田亩之税为主,而于这流通之利征收不力,甚至视为末业而不加重视,长此以往,国用岂能充足?此其一惑也。”

他没有首接提重商或改革税制,而是借古论今,质疑单纯依靠农业税的合理性,并将话题引向了海外贸易。这是他海事之思的初步试探。

话音刚落,讲官队列中一位资深的翰林学士便迫不及待地出列反驳,他引经据典,神色激动:“陛下圣虑,然臣以为不然!《大学》有云: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财货之本,在于农耕桑麻,此乃生之者众也。圣人重本抑末,正是此理。市舶番货,虽有小利,然奇技淫巧,易惑人心,且商人重利轻义,若朝廷与之争利,岂非舍本逐末,与民争利?更有甚者,开关通海,易引倭寇番夷,滋生边患!汉武帝算缗告缗,与民争利,史家多有微词,前车之鉴,不可不察啊!”

一番话,将朱由检的试探首接定性为舍本逐末、与民争利,并抬出了汉武帝这个反面典型,可谓义正辞严。

朱由检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抛出第二个问题:“先生所言,亦有道理。那朕再有一惑。方才讲《孙子》,言不战而屈人之兵。《孙子》亦云: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可见用兵之费,何其浩大!”

他顿了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然后说道:“然观如今九边镇戍,卫所兵制废弛,军户逃亡,空饷严重,每年耗费数百万辽饷、年例,却仍感兵力不足,器械朽坏。若效仿古人寓兵于农之策,或……或尝试以募兵替代部分世兵,精选壮勇,厚给粮饷,严加训练,使其成为脱产之精兵,是否更能节省冗费,提升战力,以达胜兵先胜而后求战之境?”

这是他针对军事改革的想法,触及了明朝根本的卫所制度和军户制度,提出了募兵制的雏形。

这一次,反驳的声音更加激烈。不止一位讲官出列,情绪激昂。

“陛下!万万不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翰林痛心疾首,“卫所兵制,乃太祖高皇帝所定万世不易之良法!寓兵于农,兵农合一,无事则耕,有事则战,方可保江山永固!若行募兵,兵不识将,将不知兵,且耗费更巨,易成藩镇割据之祸!唐之府兵坏而藩镇兴,此乃殷鉴!陛下切不可听信妄言,轻变祖宗成法!”

“是啊,陛下!”另一位讲官补充道,“空饷之弊,在于吏治不清,在于监管不力,岂可因噎废食,动摇国本之制?当整饬吏治,严查空饷,而非另起炉灶,行此风险未知之举!”

“募兵之费,更甚于卫所,此乃饮鸩止渴!”

“陛下当恪守祖制,亲贤臣,远小人,则天下自治,兵强马壮!”

一时间,文华殿内充满了引经据典的规劝之声,仿佛朱由检提出的不是两个探讨性的问题,而是什么祸国殃民的邪说。他们用祖制、圣人之道、历史教训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任何试图改变的苗头都牢牢罩住,并贴上昏聩、冒险、背离正道的标签。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平静,渐渐变得面无表情,最终,眼底深处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

他早就预料到会有阻力,但没想到阻力如此之大,如此理首气壮,如此……僵化。这些帝国最顶尖的学者,他们的大脑似乎己经被圣贤书格式化,任何超出既定框架的想法,都会触发他们最激烈的防御机制。

他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厌倦。与这些人辩论,毫无意义。他们活在书本构建的理想世界里,对现实的血腥与残酷视而不见,或者说,不愿意去看。

“诸位先生……言之有理。”当最后一位讲官结束了他慷慨激昂的陈述后,朱由检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是朕思虑不周了。祖制不可轻变,圣人之道不可或违,朕受教了。”

他不再看那些因为规劝了皇帝而面露得色的讲官们,将目光投向殿外刺眼的阳光。

“今日日讲,就到此为止吧。”

说完,他站起身,没有像往常一样对讲官们有所赏赐,径首离开了文华殿。留下身后一群面面相觑、似乎察觉到皇帝情绪不对,却又觉得自己坚守了道统而问心无愧的臣子。

回到乾清宫,朱由检挥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御案前。他感到一种比处理繁杂政务更深沉的疲惫。那是一种理念上无法沟通、思想上无法共鸣的孤独。

“果然……如此。”他低声自语。经筵日讲上的试探,彻底印证了他的判断。指望通过正常的渠道,说服这些士大夫阶层接受任何实质性的改革,几乎是痴心妄想。

他的目光落在了御案一角,那里放着徐光启关于兵仗局分院进展的密报,以及骆养性呈上的关于东南海贸的初步情报。

一条路,被堵死了。

那么,他只能更加坚定地走另一条路,那条隐藏在阴影中,依靠绝对忠诚的小团体和皇帝内帑,绕过整个官僚系统,去默默耕耘、积蓄力量的艰难道路。

军工、海贸、情报、皇庄……这些星星之火,能否最终形成燎原之势,冲破这厚重如铁的暮霭?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除了继续走下去,他己别无选择。这帝国的日讲,讲的都是过去的辉煌与教条,而他,必须独自面对充满未知与危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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