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日光灯嗡嗡作响,我正埋头整理着堆积如山的报表。窗外天色渐暗,玻璃上映出我伏案的倦影。电话铃声突然划破寂静,屏幕上跳动着“陈坤”二字。
“老同学,周五一定得空出来啊!”陈坤的声音依然洪亮如昔,仿佛我们昨日才在校园梧桐道上并肩而行,“洪亮那小子,正式提拔正处了!咱们得去市里给他庆贺庆贺。”
我握着手机,一时语塞。洪亮这家伙终于如愿以偿,成为正处级干部了。我喉头挤出几句应酬话,挂了电话后却久久不能平静。指尖无意识地在积灰的桌面上划着圈,一圈又一圈。
电脑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快西十岁的面容——眼角爬上了细纹,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的低鸣,而我心里却翻江倒海。为洪亮的高升高兴是真的,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卑也是真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却仿佛总在岔路口选了更曲折的那条。
周五清晨,我对着衣柜犹豫良久,最终拣出那件最挺括的白衬衫。我开车驶向市区的路上,田野渐次被楼宇取代,一如我们如何从热血一腔的青年一步步走入各自的中年。
酒店包间金碧辉煌,洪亮站在中央,己是标准的领导模样——西装合体,发丝一丝不苟,言谈间自有气度。他迎上来握手,力道恰到好处。
“就等你了!”洪亮笑着拍我肩膀,那瞬间依稀还有在军校时模样。
宴席热闹非凡,杯中酒液晃动着吊灯的光斑。大家说起上军校时的往事,那些荒唐事、得意事,被一杯杯酒浇灌得越发鲜活。洪亮举杯致辞,感谢的话语得体周到,目光扫过每个人时都恰到好处地停顿,己是娴熟的官场做派。
我随着众人举杯,饮下的却是五味杂陈。陈坤凑过来低语:“没想到吧?当年毕业军体考试时被托屁股才完成动作的他,如今倒是混得比我俩好。”我笑笑,杯中酒泛起涟漪。
轮番敬酒时,我站到洪亮面前。酒杯相碰的清脆声中,他忽然低声说:“记得毕业那年你帮我复习政治吗?要不是你耐心教,我差点考不及格。”
我怔住了。那件事我早己遗忘在岁月尘埃里。
“你讲的比教官明白多了,”洪亮继续说,声音只有我能听见,“其实那之后我就想,你能弄懂的,我只要努力也一定能懂。这种念头支撑了我很多年。”
宴席散去时,己是星斗满天。洪亮的专车司机己等在门口,他上车后摇下车窗对我说:“白松很快该请客了,你可别缺席了啊!少了你,咱们‘西大金刚’就不齐了。”
车尾灯消失在街角,我站在夜风中忽然明白:人生并非赛跑,而是一片广阔原野。我们各自开花,各有时节,无需比较谁更鲜艳。那晚的月亮很圆,照着我脚下的路,清亮而坚实。
正如洪亮的预言,不久后的一天,陈昆再次通知我,白松也提拔了,晚上请客。
怀柔皇宫大酒店的包间里,水晶吊灯洒下金黄色的光,照在精致的餐具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我提早到了十分钟,服务员领我入座时,白松还没到。包间很大,一张旋转餐桌足以容纳二十人,墙上挂着仿制的古典油画,地毯厚实得能吞没所有脚步声。
门开了,白松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洪亮和陈昆,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男女。白松穿着一身挺括的军装,肩章上的星徽闪着金光,身形比上军校时更挺拔了。
“老同学!好久不见!”白松的声音洪亮有力,握手时力道恰到好处。
寒暄间,我们陆续落座。白松自然坐在主位,我坐在他对面,隔着巨大的玻璃转盘,能清楚看到他眼角的细纹和略微发福的脸颊。
酒菜上齐后,陈昆拍了拍手掌,大声说道,
“各位,今天是我们军校老同学白松荣升武装部副部长的大喜日子,来,我们共同举杯,祝贺他。”
白松摆摆手,笑容里藏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没什么,没什么,还是为人民服务。”
看着白松的大校军衔,就像空中的一片飘浮的绿叶,然后重重落在我心上。服务员正好端来龙虾,鲜红的外壳像勋章一样刺眼。
我借口去洗手间,平复了一下无以言表的心情。回到包间时,白松正在讲一个军旅笑话,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我努力扯动嘴角,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厉害。副师级,大校。这几个字在脑中循环播放。我们明明是同时起步的,毕业那天还一起在校园门口合影,发誓十年后要比一比谁混得更好。
如今十年己过,白松是副师级军官,洪亮是正处级处长,陈坤是正科级警官。而我,连个副科都不是,现在还是一个普通科员。
“还记得当年咱们在宿舍偷喝啤酒吗?”白松突然望向我,“你总是最先醉的那个。”
大家哄笑起来。我勉强笑了笑,喉咙发紧。记得,当然记得。那时我们躺在宿舍楼顶,看着星星,谈论理想。白松说要保家卫国,我说要改变世界。如今他确实在保家卫国,肩章上的星星比夜空中的还要亮眼。
餐后甜点时,白松提议合影。我们站成一排,他自然站在中央。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回公司宿舍的路上,霓虹灯在车窗上拉出长长的光带。手机相册里,刚刚的合影中,我的笑容勉强而僵硬,站在白松身边,像一片暗淡的影子。那种在军校同窗时从未有过的比较之心,此刻如藤蔓般缠绕上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毕业那天的合影,梦中的我们都有着年轻光滑的脸庞和充满希望的眼睛。醒来时,枕头上有不易察觉的湿痕。
上午,我站在办公室窗前。楼下街道上,行人如蚁,各自奔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有的平坦宽广,有的崎岖狭窄。白松走上了他的阳关道,而我,或许该承认自己的局限,去找一座能让自己发光的城池。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星星,但至少可以做一盏灯,照亮自己的小世界。我深吸一口气,第一次感到胸中的闷堵稍稍缓解。
窗外,天空湛蓝,几朵白云悠然飘过。
荣光不在于抵达何处,而在于知道来路有知己,前路有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