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二年秋末的风,裹挟着太行山北麓嶙峋岩壁磨碎的铁砂,如同淬火后的砂纸,在天地间来回打磨。
风陵渡边市的青石板路被往来马蹄刨出细密的坑洼,每道沟壑里都嵌着经年累月的盐粒与血痂,见证着这座横亘黄河鬼门天险的古老榷场,如何在战火与商道的夹缝中扭曲生长。
此刻的市集像口被烧红的铁锅,蒸腾着令人窒息的狂躁,连空气都泛着金属熔化的焦苦。
人头攒动如沸粥,绸缎与粗布在推搡中摩擦出刺耳的声响。穿湖蓝织锦的豪商踮脚张望时,袖口金线绣着的麒麟吞日纹随动作起伏;赤脚挑夫脖颈青筋暴起,被粮袋压弯的脊梁上,汗水蜿蜒成浑浊的溪流;扎着褪色头巾的货郎索性将担子扔在路边,扁担滚进污水沟,溅起混着羊粪的泥点。
空气中弥漫着铜臭、汗酸与劣质烧酒的混合气味,压过了寻常的牲口粪便与木炭烟火气,教人连呼吸都带着黏腻的焦灼。
临时搭起的粗木条案后,三位身着墨绿锦袍的“官中行首”被玄甲兵丁围护着。
他们刻意将腰间“盐铁使司督粮”的银腰牌晃得叮当作响,牌面錾刻的缠枝纹与陈府匠人耗时七日仿制的官印分毫不差,连契丹回字纹的暗刻都出自辽国降卒之手。
为首的“行首”突然高举一叠桑皮纸票券,朱砂勾勒的斗斛金印在风中猎猎作响:“见仓即兑!风陵渡官仓!足石新麦!过了这关隘,转漕汴梁黑水线,便是翻倍利!”
黄澄澄的“北征仓单”在人群头顶翻飞,像一群引诱飞蛾的鬼火。
满脸横肉的粮贩将钱袋狠狠砸在案上,铜钱滚落的脆响被淹没在喧嚣里;穿貂皮的富商推开众人,怀里半张北汉通行文牒露出一角,边缘还沾着晋阳驿馆的火漆;老药农捧着锦盒哭喊,盒中老山参的参须上还沾着冻土,根须却在争抢中被扯断,渗出乳白色的汁液。
混乱中,一个身着北汉土布短打的汉子逆着人流挤动。
他肩宽背厚,左手始终护着后腰,那里藏着柄缠着三道玄色布条的朴刀——那是黑衣骑特有的制式,布条浸染过十三位兄弟的鲜血。右脸一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刀疤在阳光下泛着青白,让那双本就冷冽的眼睛更添几分凶戾。
此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正是李甫。
他曾是殿前司禁军都头,三年前却因顶撞赵匡胤而被褫夺军职,从此仕途失意。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便是当年那柄镶玉剑柄留下的“教训”。
李甫的手指无意识地着那道刀疤,指尖触到结痂的凹凸处,就像摸到了当年禁军演武场的青石地。
那时候,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有着满腔的抱负和豪情。然而,命运的转折却如此突然,让他从云端跌落谷底。
当他掌心紧握的羊脂玉佩(契丹皇室内库信物)不小心蹭过韩七垂落的袖口时,他瞥见了对方眼底闪过的一丝寒光。韩七是陈琅的心腹,此时正假扮行首,站在人群中。
就在这时,韩七突然扯开嗓门,高声喊道:“下批五千石!价涨五厘!”这一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人群中炸响。原本就喧闹的场面瞬间被点燃,狂涛掀起!
银锭砸在案上,发出“咚咚”的声响,震得地动山摇。
无数双眼睛因为贪婪而充血,死死地盯着那些薄纸,仿佛它们不是普通的仓单,而是通往极乐世界的船票。
李甫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这些人不知道,他们争抢的不过是陈琅画在纸上的饼,真正的粮仓早被黑衣骑埋满了火油桶,引线正藏在韩七腰间那串看似普通的玛瑙佛珠里。
灵石县?泰和昌粮行
清晨的寒露在粮行门槛上结了层薄冰,被十几匹神骏健马的铁蹄踏得粉碎。乌篷大车撞在厚重的楠木排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门轴“咯吱”惨叫,仿佛下一刻就要崩裂。
车辙深陷土中半尺,可见重载,车帮新髹的黑漆被颠簸出细密的裂纹,露出底下暗红的旧漆——那是殿前司辎重车特有的朱红,李甫特意让人用桐油混着铁锈重新涂抹,连木纹走向都与军用车无异。
“掌柜的!现货!有多少要多少!”李甫敞着锦缎夹袄,露出颈下粗如儿臂的金链,链坠是枚狼牙,据说取自契丹狼王。他蒲扇般的手掌拍在柜台上,震得算盘珠子蹦起,“高粱、小米、麦豆!老子全要!”
账房老掌柜戴着老花镜,眯眼打量这群陕西口音的汉子。为首的刀疤脸眼神太凶,身后几个伙计腰间鼓鼓囊囊,不像是商人,倒像……
老掌柜突然打了个寒颤,瞥见李甫靴底沾着的风陵渡特有的细沙——那种沙粒呈暗红色,只在黄河鬼门险滩才有,而三日前的加急邸报刚说风陵渡戒严。
“客官……”老掌柜搓着手陪笑,算盘珠子在他颤抖的指尖下发出细碎声响,“近日边情紧,囤粮不易啊……”
“不易?”李甫眼一瞪,身后伙计“哗啦”掀开乌篷!刺目的阳光下,几十口榉木大箱齐开,雪白的官银锭码放如山,每锭五十两,錾刻的“周”字官戳清晰可辨!
银光瞬间照亮了半个灰扑扑的店面,连墙角的蛛网都染上了亮色。这些官银表面还凝着蜡油,那是李甫特意命人浇铸时掺入的,模仿新出库银锭的质感。
“两倍市价!”李甫捻着金链,故意让陕西口音里漏出几分汴京腔,“老子这批货要赶去风陵渡!听说那边仓单能翻十倍利?”
话音未落,隔壁“丰裕”粮行的伙计己经踩上院墙,连裤腰带松了都浑然不觉。粮行内死寂片刻,随即爆发出嗡嗡的骚动。小伙计疯跑着去喊东家,账房先生打翻了砚台,墨汁在账簿上洇开,像朵黑色的花。
李甫眼角余光瞥见后巷闪过几个身影,腰间系着泰和昌的靛蓝腰带——那是孙东家的护院,腰间佩刀的挂穗编法与三年前伏击他的杀手一模一样。
他嘴角勾起刀疤,想起当年赵匡胤用的激将法,此刻他要让这些北汉粮商,尝尝被人算计到骨头里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