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急着宴饮。”陈琅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银饰弯刀上,“听说李节度将府衙大堂腾了出来,正好,先去看看地方。”
他说的“地方”,自然是安放铁匣的地方。李彝殷脸色一白,忙点头:“是是是,早己备好石砧,就等……就等圣物入堂。”
府衙大堂比陈琅想象的更宽敞,穹顶挂着几盏牛油灯,照亮了墙上的牦牛头骨和熊皮。火塘里的牛粪火噼啪作响,烟气顺着穹顶的缝隙往上飘,在梁上积了一层黑灰。
铁匣被御龙首卫士抬上石砧,黑毡一掀,精铁的冷光混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瞬间压过了牛粪火的暖意。李彝殷的呼吸猛地一滞,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后腰撞到了身后的柱子,发出“咚”的一声。
“这是辽主耶律璟的首级。”陈琅坐在胡床上,端起李光睿奉上的酪浆,“圣上有旨,留在此地,镇一镇边地的戾气。”
刀疤脸汉子突然冷笑一声:“天使说笑了,我夏州向来太平,何须这等凶物镇着?”
“是吗?”陈琅放下杯子,目光陡然锐利,“那前日从金明寨逃回来的牧民说,有辽军残部潜入贺兰山区,与某些‘不愿归附’的部族暗中勾结,又是怎么回事?”
刀疤脸的脸色瞬间变了,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李彝殷慌忙道:“那都是谣言!是些小毛贼在作祟,臣早己派人去清剿了!”
“最好是谣言。”陈琅站起身,走到铁匣前,指尖轻轻敲了敲匣盖,发出沉闷的响声,“代州城下,那些说‘契丹不可战胜’的人,最后都成了京观的一部分。李节度是个聪明人,该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圣上还说了,定难军归附后,过往的茶马互市可以恢复,甚至可以扩大——但前提是,夏州的城门,要对大周的商队敞开;夏州的盐池,要按市价供给河东;还有,那些藏在贺兰山里的‘小毛贼’,得有个说法。”
每说一句,李彝殷的头就低一分,最后几乎要埋进胸口。刀疤脸汉子的手紧紧攥着刀柄,指节发白,却始终没敢再说话。
“今日先到这里。”陈琅转身往外走,“明日,我想去金明寨看看。听说那里的盐池,是定难军的命脉?”
李彝殷连忙应道:“是是是,臣明日亲自陪同!”
回到客帐时,天色己暗。符清漪将帐门掩好,低声道:“那刀疤脸是党项野利部的首领,名叫野利旺,去年还带人抢过河北盐铁司的商队。”
陈琅正在翻李彝殷呈上的田册,闻言抬眉:“哦?这么说来,他腰间的弯刀,倒是用抢来的银子镶的?”
“极有可能。”符清漪走到地图前,指着贺兰山区的位置,“金明寨在盐池边,野利部的牧场离那里最近。您提出去金明寨,他们必然会紧张。”
陈琅将田册合上,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却处处透着猫腻——丁口数比实际少了近三成,田亩数却多报了一千顷。“紧张才好。”他走到窗前,撩开毡帘望向府衙大堂的方向,那里的灯火还亮着,“李彝殷想两边讨好,就得让他知道,天平己经倾斜了。”
夜色渐深,李彝殷的府衙里却还在争吵。
“阿爹!你就任由那南蛮指手画脚?”野利旺将酒杯摔在地上,酪浆溅了李光睿一身,“那铁匣里不过是颗死头,凭什么要供在大堂里?这是羞辱!”
李彝殷瘫坐在胡床上,脸色灰败:“羞辱又能怎样?耶律璟都死了,我们能打得过大周?杨业在代州,折御勋在府州,两边都是硬茬,我们夹在中间,动一下就是粉身碎骨!”
“可我们是党项人!是长生天的子民!”野利旺低吼,“不如趁他们睡熟,一把火烧了客帐,再把那颗死头扔进盐池——”
“住口!”李彝殷猛地拍案而起,声音嘶哑,“你想让整个党项都陪葬吗?代州的十万铁林军都成了枯骨,我们这点人,够人家塞牙缝的?”
李光睿捡起地上的酒杯碎片,低声道:“阿爹说得对,现在不能硬碰硬。陈琅说明日去金明寨,我们不如……”他凑近李彝殷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李彝殷的眉头渐渐舒展,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但切记,不能出人命。”
野利旺还想说什么,却被李彝殷瞪了回去,只得悻悻地闭了嘴。
客帐内,符清漪正对着灯火检查柳叶刀,刀刃在光线下泛着冷光。“外面有人在帐外徘徊,脚步很轻,但踩在冻土上的声音瞒不过人。”
陈琅正在写第二封给王彦超的信,闻言笔尖一顿:“不用管。他们现在还不敢动手,最多是想看看我们的动静。”他将信纸吹干,折好塞进竹筒,“这封信让亲卫连夜送出去,告诉王招讨,夏州的水比燕南的浑,让他那边务必稳住,别给耶律贤可乘之机。另外,让李而加快运盐,陈磊的铁器也别耽搁——燕南稳住了,我们在西北才有底气。”
符清漪接过竹筒,指尖触到冰冷的竹壁,突然道:“您说,李彝殷明日会不会在金明寨动手?”
“大概率不会。”陈琅走到地图前,指尖落在金明寨的盐池上,“他舍不得那片盐池。但他肯定会耍些小手段,比如让牧民‘拦路诉苦’,或者故意让我们看到些‘辽军残部’的痕迹,想把水搅得更浑。”
他抬头望向窗外,月色己爬上夏州城的垛口,将城头的黑旗染成了灰白色。“但他忘了,浑水摸鱼,得看谁手里有网。”
夜色更浓,戈壁滩上的风呜咽着穿过夏州城的街巷,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府衙大堂里,那口重铁匣静静地躺在石砧上,符咒纹路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仿佛一头蛰伏的猛兽,正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陈琅吹熄了灯火,帐内陷入一片黑暗。符清漪靠在门后,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又被风声吞没。
明日的金明寨,注定不会平静。而陈琅知道,这只是开始——要驯服党项这头草原狐狸,光靠一颗头颅远远不够,还得让他们看清,大周的疆域上,早己没有可以摇摆的夹缝。
风还在吹,带着盐池的咸涩和淡淡的血腥气,掠过夏州城的每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