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冬日,难得露出一角惨白的日头,光线却无力而清冷,照在宫城巍峨的殿宇飞檐上,未能增添半分暖意,反显得那些琉璃瓦更加冰冷坚硬。
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腊月里最刺骨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长安,乃至向着更远的地方扩散而去——大齐皇帝黄巢,下诏熔毁洛阳白马寺那尊举世闻名的巨大铜佛,用以铸造新钱!
白马寺,释源祖庭,佛教东传的象征。寺中那尊据传始建于东汉的铜佛,历经数百年沧桑,早己不仅仅是宗教圣物,更是无数信徒心中的精神寄托,是承载着历史与文化的瑰宝。如今,黄巢一道命令,便要将其化为铜汁,铸成那流通市井、沾满铜臭的“金统通宝”!
消息传来,举世哗然!
洛阳虽己落入齐手,但此举依旧引发了巨大的震动。士林清议暗流汹涌,民间百姓窃窃私语,无不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寒意与荒谬。这己非简单的“毁佛”运动,更是一种对传统、对信仰、对一切超越世俗权力之存在的悍然践踏与否定!
然而,更惨烈的一幕,发生在长安的宫门之前。
就在熔佛的诏令传出后不久,一个霜雪覆地的清晨。数名从洛阳白马寺千里迢迢赶来长安的老僧,身着赤褐色袈裟,骨瘦如柴,却目光决绝。他们一路诵经,步履蹒跚地来到承天门外,那扇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巨大宫门前。
没有呼喊,没有控诉。为首的老僧,须眉皆白,面容枯槁如同风干的橘皮,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宫门广场中央,双手合十,低眉垂目,口中念念有词,诵的是《妙法莲华经》。随后,在周围守卫兵卒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灯油,缓缓浇透全身。
另外几名僧人也随之坐下,同样将灯油倾倒在身上。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悠长而悲怆,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
下一刻,火折亮起,触及浸满灯油的僧衣。
“轰——!”
烈焰猛地腾起,瞬间吞噬了那几具枯瘦的身躯!橘红色的火舌疯狂舔舐着冬日寒冷的空气,发出噼啪的爆响。焦糊的气味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檀香被焚毁的异样气息弥漫开来。
火光中,那些僧人竟无一人挣扎,无一人惨叫!他们依旧保持着盘坐合十的姿态,如同寺庙中泥塑的罗汉,在烈焰中渐渐变得焦黑、扭曲,最终化为焦炭!唯有那诵经声,仿佛仍在这片被火焰与死亡笼罩的广场上空回荡,敲击着每一个目睹或耳闻此景之人的灵魂。
宫门前的守卫惊呆了,路过的官员骇然失色,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入宫闱,飞向长安的每一个角落。
“自焚……白马寺的僧人在宫门前自焚了!”
“说是要以身殉佛,抗议陛下熔佛铸钱……”
“阿弥陀佛……真是,真是刚烈啊……”
各种议论、惊恐、叹息,在压抑的沉默下汹涌澎湃。
此刻的林府,却仿佛与世隔绝。厅堂内,依旧延续着多日来的“夜夜笙歌”,虽然是在白天,丝竹之声也未曾停歇。林缚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玉杯,听着乐伎弹奏的靡靡之音,脸上带着那副己然成为习惯的、慵懒而漫不经心的表情。
一名心腹家人悄然入内,避开乐伎,在他耳边急速低语了几句,将宫门前僧人自焚与洛阳熔佛铸钱之事,尽数禀报。
林缚脸上的慵懒笑容,瞬间凝固。
他握着玉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乐伎依旧在弹奏,那原本婉转缠绵的曲调,此刻落在他耳中,却变得无比刺耳,如同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