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小说

第101章 副本上的血字（第2页）

那是什么时候？是隆冬？还是初春？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在远离洛阳的某座破败小城，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他身无分文，饥寒交迫，如同一条随时会僵毙在雪地里的野狗。是那个衣衫褴褛、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妇人，在同样冰冷的寒风中，颤巍巍地从自己仅有的、小得可怜的半块完整粟饼上，又费力地掰下这更小的一半，塞进了他冻得失去知觉的手里。

那粟饼当时也是硬的，带着那老妇人掌心微弱的、转瞬即逝的温度。那温度微弱得可怜，却像黑暗荒野里唯一的一点星火，烫得他灵魂都在发抖。他记得自己是如何狼吞虎咽，如何被那粗糙的饼渣噎得首翻白眼，如何感受到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食物落入空荡荡的胃袋，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灼烧感。也记得那老妇人浑浊眼睛里，那种近乎麻木的、却又带着一丝微弱悲悯的光。那光，曾是他濒临冻毙时唯一抓住的浮木。

“初心半粟在…”

他口中无声地念着刚刚写下的血字，目光死死锁在掌中这块冰冷坚硬的死物上。掌心沾染的朱砂红得刺眼，如同刚凝固的血痂，紧紧包裹着那半块灰暗的粟饼。那浓烈的血腥色与粟饼的枯槁死灰，形成一种无声而惨烈的撕扯。

这半块粟饼，伴他走过流亡路上最卑微、最黑暗、也最接近泥土的岁月。它曾是他活命的唯一指望，也曾是他心中仅存的一点关于人间温热的微弱凭证。可如今，它躺在沾满象征阴谋与血腥的朱砂的掌心里，坚硬、冰冷、布满霉斑，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它还是当初那块粟饼吗？还是那个老妇人递给他时，带着微弱体温和悲悯眼神的馈赠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的戾气与疯狂，沉重地压在心头，几乎让他窒息。这半块粟饼，竟成了这浑浊乱世里，唯一能让他辨认出自己来路、唯一能刺痛他麻木灵魂的坐标！一个冰冷、坚硬、布满污秽、却又无法丢弃的坐标！

它提醒着他，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也无情地映照着他如今陷在何处——深陷于九鼎的迷醉，行走在烈火焚身的边缘，挣扎在鬼蜮横行的歧路。

林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拢五指。沾满朱砂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沉重的力道，紧紧攥住了这半块冰冷坚硬的粟饼。那粗糙的棱角，那锐利的边缘，狠狠地硌进他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清晰的刺痛。这痛楚，如此真实，如此冰冷，穿透了朱砂的黏腻与血腥的幻象，首抵灵魂深处。

他需要这痛。

唯有这尖锐的、来自最卑微过往的冰冷痛楚，才能让他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保持最后一丝清醒。才能让他看清自己脚下这条用朱砂和血泪铺就的、通往鬼蜮深渊的歧路。

他紧紧攥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半块粟饼仿佛要被他生生捏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唯有这冰冷坚硬的触感，才能压住胸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毒火。

烛火，猛地剧烈摇曳了一下，爆开一个微小的灯花，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光影在林缚脸上急剧地晃动，将他紧抿的唇角、深陷的眼窝、以及眉宇间那道刻骨般的冷硬线条，映照得如同刀削斧凿的雕塑。他缓缓抬起头。

目光越过书案，投向密室那扇唯一的高窗。窗外，洛阳城的夜色正浓，深沉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将天地万物都无情地吞噬。然而，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深处，却并非一片死寂。隐约可见宫阙巍峨的轮廓，像蛰伏的巨兽，其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疏密不定的灯火。那些灯火或明或暗，或远或近，如同无数窥伺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闪烁、移动，传递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与杀机。

白日里那场玉碎的惊魂，不过是一场更大风暴前，微不足道的前奏。

林缚的目光扫过那一片片灯火，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虚妄的漠然。这繁华帝都的万家灯火，在他此刻的眼中，不过是地狱边缘飘浮的鬼火，每一盏灯下，都可能酝酿着致命的阴谋，每一片阴影里，都可能潜藏着噬人的毒牙。

“冷眼对苍天…”

他无声地重复着，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看透世情后的枯寂，一种斩断所有软弱的决绝。

掌心的粟饼，依旧冰冷坚硬，硌得生疼。指尖的朱砂，在烛光下红得刺目，如同永不干涸的血迹。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高窗之下，身影被昏黄的烛光拉得细长，如同黑暗中一柄孤峭出鞘的利刃。

窗外的风，带着深秋的寒意，从窗棂缝隙中悄然钻入，拂过他沾着朱砂和尘埃的衣袍，带来一阵彻骨的冰凉。风声中，似乎裹挟着极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梆子声，单调而空洞，更衬得这无边夜色死寂得令人心悸。

他凝望着那深不可测的黑暗，望着那一片片象征着权势与杀机的灯火，久久不动。仿佛要将这帝都的沉沉黑夜，连同其下汹涌的暗流，一起烙印在灵魂深处。

指腹无意识地着掌中那块冰冷的粟饼，感受着那粗糙的纹理和尖锐的棱角。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触碰一段早己被尘封、却永远无法真正埋葬的过往，提醒着他这具躯壳里，除了冰冷的权谋和燃烧的恨意，还残留着那么一点……来自尘土、带着霉味的、名为“初心”的东西。

正是这点东西，让他此刻立于深渊边缘，尚未彻底坠落。也正是这点东西，让他看清了坠落的方向。

良久，林缚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投向书案上那片刺目的血字。朱砂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仍在流淌、燃烧。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血鉴”二字，眼神如同冰封的寒潭，深不见底。

他转过身，吹熄了桌上的烛火。

密室瞬间陷入一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他掌中那半块粟饼，依旧冰冷坚硬，如同黑暗中唯一一块不会融化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