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城的轮廓在硝烟中若隐若现,青灰色的城墙被炮火熏得发黑,却依旧像头蹲伏的巨兽,死死堵住义军西进的道路。城头断裂的雉堞间,破碎的军旗在寒风里猎猎作响,几片染血的布帛随风飘向城外,仿佛唐军抛下的战书。
“咚——咚——咚——”唐军的战鼓从城头传来,沉闷的声响震得地面发颤。林缚站在黄巢的中军帐外,望着远处的攻城队伍像潮水般涌向城墙,又像退潮般被打回来,留下一地的尸体和哀嚎。云梯被热油浸透,在烈焰中扭曲成焦炭;攻城锤的木柄上,还嵌着义军战士的半截断指,在寒风中结满冰霜。
这己经是强攻泗州的第五天了。
义军的尸体在护城河的冰面上堆成了小山,暗红色的血水顺着冰缝往下渗,在河岸边冻成了诡异的冰棱。冰面下漂浮着破碎的盾牌与折断的箭矢,宛如埋葬在琉璃棺椁里的死亡图腾。黄巢的怒吼声从帐内传来,震得帐帘上的铜环叮当作响:“一群废物!连座破城都拿不下来!再攻不下来,你们都给我去填护城河!”帐外的亲兵们面面相觑,有人偷偷擦拭着腰间那把从同乡尸身上取下的断剑。
林缚的目光落在泗州城的城墙上。那城墙足有三丈高,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箭孔和投石机,守城的唐军士兵穿着厚重的铁甲,像贴在城墙上的膏药,打退了义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护城河上的吊桥早己换成铁索,每根绳索都缠绕着锋利的铁蒺藜,昨夜试图泅渡的三百弟兄,至今还挂在铁索上,在晨雾中轻轻摇晃。
“将军,您看!”孙二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他指着城头上的一个身影,“那就是泗州守将李孝昌,据说他是唐室宗亲,性子顽固得像块石头,黄巢头领派去劝降的使者,被他一刀斩了,脑袋还挂在城门上呢!”城门口的绞架上,三具尸体在寒风中缓缓旋转,最下方的首级虽己冻得青紫,仍能看出使者腰间未取下的义军腰牌。
林缚顺着孙二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银甲的将领正站在城头,手里挥舞着一把长枪,嘴里还在高声呐喊着什么,显然是在激励士气。他的身后,一面“唐”字大旗在硝烟中猎猎作响,旗角绣着的蟠龙纹吞吐着火焰状的流苏,像在嘲笑义军的无能。李孝昌突然将长枪指向城外,城垛后的弩手们齐刷刷举起床弩,铁矢破空的尖啸声里,远处正在搬运云梯的义军小队瞬间被钉死在冰面上。
“这李孝昌倒是块硬骨头。”林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佩,却更多的是无奈,“泗州城防坚固,粮草充足,硬攻下去,只会让弟兄们白白送死。”他的目光扫过护城河对岸,那里新竖起的拒马桩上,还绑着几具被剥光铠甲的义军尸体,当作唐军的箭靶。
“那怎么办?”孙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难道咱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头领把弟兄们往火坑里推?”话音未落,城头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几具裹着桐油的尸体被抛落城墙,坠地瞬间燃起的火焰中,隐约能看见尸体背上“叛贼”的刺字。
林缚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向战场边缘的一座小山丘。他需要一个更高的视角,来观察这座坚城的弱点。山风卷起他破旧的披风,露出内衬上用金线绣着的“齐”字——那是义军初起时,妻子亲手缝制的战衣,如今金线己磨得发亮,针脚间还沾着不知名的血迹。
站在山丘上,泗州城的全貌尽收眼底。城墙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将整个城市紧紧包裹,护城河像一条银色的腰带,环绕着城墙。城南的运河上,几艘运粮船正在缓缓靠近,船头插着“唐”字小旗,守城的士兵立刻放下吊桥,将运粮船迎了进去。船篷掀开的瞬间,林缚瞥见船舱里堆积如山的酒坛,坛口的红布上印着“剑南春”的字样,那是剑南道专供皇室的贡酒。
林缚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泗州城如此难以攻克了。这座城市虽然坚固,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它太依赖运河补给了。从他观察的这半个时辰里,就有三艘运粮船和两艘运兵船从运河驶入城内,城墙上的守军对运河方向的关注,明显超过了其他方向。更远处的河湾处,还停泊着十余艘蒙着牛皮的战船,船舷两侧的弩窗若隐若现。
“孙二,你看那条运河。”林缚指着城南的运河,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泗州城的粮草和兵员,恐怕大多是通过这条运河运来的。只要咱们能切断这条补给线,用不了多久,城里的守军就会不战自溃。”他蹲下身,在雪地上画出运河走向,指尖划过的痕迹里渗出暗红的血渍——那是方才被流矢擦伤的伤口。
孙二顺着林缚指的方向望去,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难怪城墙上的守军对运河方向那么紧张,原来他们的命根子在那儿!”他突然压低声音,“将军,您说会不会……”话未说完,远处运河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艘运粮船被城头投石机击中,木屑混着粮食碎片冲天而起,河面瞬间漂满了金黄的粟米。
“不过,这运河也不是那么好切断的。”林缚的目光变得凝重起来,“你看运河两岸的防御,虽然不如城墙坚固,却也布置了不少守军和投石机。而且,运河水面宽阔,咱们的小船根本不是唐军战船的对手。”对岸的河堤上,唐军正在架设新型的旋风砲,巨大的木质支架在暮色中犹如巨兽的骨架。
孙二的兴奋劲儿顿时消了大半:“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运粮吧?”他的目光落在河面上游弋的火油船,那些船上的陶罐里,盛满了能在水面燃烧的致命液体。
“当然不能。”林缚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既然硬抢不行,咱们就来软的。孙二,你带些人,去运河上游打探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狭窄的河段,或者水流湍急的地方,适合咱们设伏。”他从怀中掏出半块烧焦的羊皮地图,上面模糊的线条勾勒着运河支流,“尤其要注意这些标注着‘险滩’的地方,说不定能找到突破口。”
“是!”孙二领命而去,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他腰间的铜铃随着奔跑叮当作响,惊醒了雪地里觅食的寒鸦,黑压压的鸟群掠过城头,与唐军点燃的烽火连成一片血色的云。
林缚站在山丘上,望着泗州城的方向,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知道,切断运河补给线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艰巨的任务等着他们。但他相信,只要找对了方法,再坚固的城池,也能攻下来。寒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在夕阳余晖中折射出七彩光芒,宛如洒落在战场上的碎钻,又像是上天对这场残酷战争的无声讽刺。
夕阳西下,将泗州城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巨大的锁链,锁住了义军西进的道路。黄巢的强攻还在继续,喊杀声、惨叫声、投石机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在暮色中回荡,让人听了心惊胆战。远处传来孩童的啼哭,那是随军家属营里,某个失去父母的幼童在雪地里无助地哭喊。
林缚转身往回走,脚步沉稳而坚定。他要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黄巢,虽然他知道,以黄巢的性格,未必会立刻采纳他的建议。但他必须试一试,为了那些还在城下浴血奋战的弟兄们,也为了早日攻克泗州城,打开西进的道路。他的靴子踩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与远处传来的战鼓声形成诡异的节奏。
夜幕降临,泗州城的炮火渐渐平息,只有城头上的火把还在熊熊燃烧,像无数只贪婪的眼睛,注视着城外的义军。林缚坐在帐内,借着烛光,在地图上仔细标注着运河的河道和两岸的防御布置,心里己经开始盘算着切断补给线的具体方案。烛泪滴落在地图上,在“汴水”二字旁晕开深色的痕迹,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他知道,这场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泗州城这座坚城,不仅是对义军武力的考验,更是对智慧的挑战。而他,将用自己的方式,迎接这场挑战。帐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惊起远处林子里的夜枭,凄厉的叫声在寂静的夜空里回荡,为这场未竟的战争,奏响低沉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