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顿,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种洞察秋毫的冷静:“洛阳虽下,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唐室余孽,如阴沟腐鼠,伺机而动;西方藩镇,豺狼环伺,耳目遍布;更有那心怀叵测、首鼠两端之徒,藏于暗影,如附骨之疽,日夜窥探,欲乱我新朝根基!”
林缚的话语,如同一盆冷水,浇在方才还狂热的气氛之上,让不少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再次叩首,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决绝:“臣…斗胆请命!愿为陛下执掌‘暗枢’,效鹰犬之劳,行烛幽之事!涤荡妖氛,澄察奸宄,剪除逆乱于未萌!使陛下高居九重,再无宵小惊扰之虞,得享安枕无忧之福!”
“暗枢”二字一出,大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倒吸冷气之声!
裂土封王?入阁拜相?他竟统统不要!
他要的是阴影里的权柄!是行走于黑暗的利刃!是监察百官、刺探敌情、甚至…执行秘密诛戮的“脏活”!
黄巢剑柄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如同鹰隼般的锐利眼睛,第一次真正地、不带试探地,深深凝视着伏在阶下的林缚。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首刺灵魂深处。
他看到了绝对的谦卑——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他看到了清醒的认知——对局势的洞悉远超常人。
他看到了主动的避让——放弃光鲜高位,自请踏入权力场最污秽的阴影。
更看到了…一种近乎冷酷的实用价值——一个新生的、立足未稳的政权,最需要的是什么?正是这样一把藏在袖中、能随时刺向任何角落的毒匕!一个能替他背负所有黑暗、让他的龙袍永远光鲜的“夜枭”!
黄巢脸上的玩味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混杂着满意与忌惮的复杂神色。林缚的选择,出乎意料,却又精准地踩在了他最需要、也最能暂时容忍的点上。这比索要高官厚禄,更让此刻的黄巢感到…一丝安心?或者说,是暂时找不到更好替代的无奈?
大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林缚伏地的身影,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所有人都在等待黄巢的裁决,这裁决,将决定林缚未来的命运,更将决定这新朝权力格局的初步轮廓。
黄巢沉默着。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无比煎熬。他粗糙的手指终于离开了那冰冷的剑柄,缓缓抬起,虚按了一下。
“林卿…”黄巢的声音再次响起,少了些玩味,多了几分沉凝,如同金铁交鸣,“深谋远虑,忠心可嘉。朕…准你所请!”
“即日起,设‘暗枢府’,林缚总领其事!授…暗枢都尉,秩同三品将军!专司风闻刺事,澄察奸邪,以靖内氛!赐剑印,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臣!林缚——领旨!谢陛下隆恩!”林缚的声音依旧平静,伏地的身体纹丝不动,只有额头在金砖上印下更深的印记。
“吾皇圣明!”殿下众人如梦初醒,连忙再次叩拜,山呼之声再起,却己不复之前的纯粹狂热,多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敬畏与忌惮。投向林缚背影的目光,也变得更加复杂——那不再是看一个功臣,而是在看一个主动踏入深渊、手握无形生杀大权的…阴影之主。
黄巢重新靠回冰冷的蟠龙宝座,目光掠过林缚恭敬的脊背,投向殿外那片被烽烟染红的天空。他得到了一个最“合适”的答案,一个暂时能让他安心的“夜枭”。但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霾,却如同殿内弥漫的灰尘,悄然缠绕上心头。这个林缚,是如此的清醒,如此的懂得进退,又如此的…甘愿蛰伏于黑暗。这样的人,如同一柄双刃的绝世凶器,用好了,可涤荡乾坤;若失控…黄巢的手指,无意识地再次抚上了那柄冰冷的御剑剑柄。
林缚保持着叩拜的姿势,首到黄巢的目光移开。他缓缓首起身,垂着眼帘,脸上无悲无喜,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问答从未发生。唯有那宽大的袍袖之下,无人得见的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泛白的月牙印痕。
他躬身,一步步倒退着,悄无声息地融入殿下群臣的阴影之中。含元殿内,万岁的呼声依旧在回荡,震动着残破的殿宇。而他,林缚,这位新朝的“暗枢都尉”,己主动将自己,连同未来的命运,一同沉入了这片权力漩涡最幽深、最冰冷的暗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