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芳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他是宗室远支,血脉早己稀薄,自入仕以来,莫说皇帝,就是那些亲王郡公,也从未有人如此称呼过他。
这一声“叔父”,不是按礼制,而是认亲。
它像一把温热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道尘封十年的冰冷门锁。
他所有的隐忍、不甘、恐惧与屈辱,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翻涌的气血,首冲头顶。
太极殿后的高庙,香烟缭绕,庄严肃穆。
曹髦没有再乘车,而是坚持步行至此,曹芳则以护卫之名,寸步不离。
立于高祖文皇帝曹丕与烈祖明皇帝曹叡的灵位前,曹髦久久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跳动的烛火。
庙内寂静得能听见香灰跌落的声音,烛芯噼啪轻响,映得神龛前的青铜爵微微泛光。
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的苦涩气息,混合着木料经年腐朽的微潮,压得人胸口发闷,鼻腔深处泛起一丝酸涩。
许久,他才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与这庙堂的阴影融为一体:“叔父可知,先帝临终前,曾反复念叨‘宗室无人’西字?”
曹芳猛地抬头,却见皇帝并未看他,而是背对着神龛,侧脸的轮廓在烛光下显得异常锋利。
那双眼睛,如刀,话语却似叹息:“不是无人,是人皆闭口。不是无兵,是兵皆姓司马。”这几句话,如重锤一下下砸在曹芳的心口,砸开了他十年来强行压下的所有愤懑。
他本是曹氏子孙,却要日日看司马家的脸色行事;他身处京畿,却连祭拜先祖的资格都要被他人恩准。
喉头一阵哽咽,他几乎要落下泪来——那泪水滚烫,滑过脸颊时带起一丝灼痛,唇边尝到一丝咸涩。
他正想躬身告退,将这份激荡的情绪隐藏起来,曹髦却转过身,亲手从祭案上端起一盏冷酒,递到他面前。
“替朕奠一盏,就当……先祖认了你这个子孙。”
曹芳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接过了那盏薄酒。
酒液冰冷,触手如霜,却烫得他指尖发麻,仿佛握着的不是酒盏,而是烧红的铁块。
他跪倒在地,将酒缓缓洒于灵前。
酒水渗入青砖缝隙,发出细微的“滋”声,像是一声低沉的回应。
那一夜,曹芳回到府中,独坐堂前。
烛火摇曳,映着他手中那盏奠过的冷酒杯,杯壁残留的酒痕如血。
他想起少年时读《春秋》,曾立志做一介清流,匡扶社稷。
可十年来,他连高庙的大门都需看人脸色才能踏入。
如今,那声“叔父”犹在耳畔,那盏酒如火灼心。
二更将至,他悄然换上便服,推门而出。
夜风扑面,带着初春的寒意,刮过耳际,如同命运的低语,衣袍猎猎作响。
他以“巡查夜禁,以防奸佞”为由,避开司马家的耳目,与早己等候在此的李昭接上了头。
密室之中,灯火如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