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萍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破了空气,却在他的心湖里投下巨石。他拎着行李的手微微一顿,背影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异常挺拔,却又承载着远超这个年龄的沉重。
他没有立刻回头。脑海中,前世的记忆如同破碎的胶片飞速闪回:文工团的喧嚣与倾轧,战场上震耳欲聋的炮火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南下海南后的颠沛流离,以及病榻前冰冷的孤寂……那些都是他切肤之痛的真实人生,不是旁观者的故事。
这一次,他回来带着几十年沉淀下的沧桑、遗憾和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惊慌,没有被人戳破秘密的失措,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平静。他的目光落在何小萍脸上,那目光依旧有着刘峰式的温和底色,却更深邃,更复杂,带着一种何小萍无法完全理解的重量和怜惜。
“小萍同志,”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与他年轻的面容形成微妙反差,“为什么这么问?”
他的平静反而让何小萍有些无措,她攥着衣角,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更显细弱,却坚持着:“因,因为……你不像以前的你了。你做的事……以前的刘峰不会做,也不敢做。你看人的眼神好像知道很多很多事情……”
她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感觉,那是一种超越了年龄和阅历的洞察与决断。
刘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意味。他重活一世,能改变事件,却难以完全掩盖灵魂被岁月重塑的痕迹。而何小萍,这个始终在边缘敏感求生的人,最先察觉到了这种“不协调”。
他不能告诉她重生的事实,那太过惊世骇俗。但他可以给她一个基于“刘峰”身份,却能解释这一切变化的、更合乎逻辑的理由。
他走近一步,目光扫过文工团那熟悉的红楼,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小萍,你去过战场吗?”
何小萍茫然地摇头。
“我的叔父去过朝鲜。”刘峰的声音很沉,他巧妙地将前世自己的经历与前辈的可能见闻融合,“他以前常跟我说,真正的战场,能让人一夜之间变成另外一个人。
以前我不懂,但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何小萍身上,带着一种坦诚的锐利:“不是说我上了战场,而是说我好像突然‘看’到了另一个‘战场’。在这里,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一样能杀人。”他指了指文工团的方向:“有些人,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把另一个人逼到绝境。这种慢性的毁灭,有时候比枪炮更残忍。”
何小萍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积压的所有委屈和恐惧。
“我以前觉得,只要做个好人,默默付出,问心无愧就够了。”刘峰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前世今生的恍然和决绝,“但现在我发现,有时候,沉默和顺从,是对恶意的纵容,是对善良的辜负。尤其是看到……有些人,明明有才华,有光芒,却要被硬生生按灭,磨平,首到和她脚下的灰尘没有区别。”他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何小萍:“我不能再看下去了。我做不到。”
这个解释,基于他“刘峰”的身份,融合了可能的“顿悟”和“成长”,甚至带有一丝理想主义青年经历思想冲击后的觉醒色彩,虽然剧烈,却并非完全无法理解。何小萍眼中的怀疑和惊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震动和共鸣。她听懂了他的话,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心上。她一首以来的处境,被他用“另一个战场”形容得如此贴切和血淋淋。
“所以你才……”她喃喃道。
“所以我才必须做点什么。”刘峰肯定道。语气斩钉截铁,“哪怕方式激烈了点,哪怕会得罪人,会付出代价。这个代价,我付得起。但你不一样,小萍,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在这里,和这些人一起腐烂。”
他提起行李:“名额的事,未必没有转机。我己经做了一些安排。就算最后不成,你也一定要记住,你的舞台,绝不止于此。离开这里,天地还很大。”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那是基于对未来几十年社会变迁的确信,但在何小萍听来,却像是一种充满鼓舞的预言。
“那你……”何小萍看着他手中的行李,意识到他真的要走了,这一走,可能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他们共同待过的地方。
“我去我该去的地方。”刘峰笑了笑,那笑
容里有了些沧桑的痕迹,却依旧温暖,“也许很快,我们会在另一个更广阔的“舞台’上再见。保重,何小萍同志。好好跳,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你自己。”
这一次,他没有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比前世此时多了十分的果决和沉稳,仿佛不是被放逐,而是主动奔赴另一个战场。何小萍没有再喊住他。她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街角,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恐惧、困惑被一种巨大的、陌生的希望和力量所取代。
她依然不确定刘峰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相信了他的话——是某种“觉醒”,是看到了“另一个战场”后的改变。这样的刘峰,让她感到陌生,却更让她感到安心和依靠。
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了报纸贩子的叫卖声,声音由远及近:“看报看报!文工团汇演现感人一幕!活雷锋舍己为人,天才舞者光芒绽放!’
何小萍回头看向文工团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