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峰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赵晓波,等待着他的下文。那平静的目光却让赵晓波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自己那些小心思都被看穿了。
赵晓波讪讪地收回烟,自己猛吸了两口,似乎在权衡利弊。烟雾吐出,他像是下了决心,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少了几分之前的浮夸,多了几分算计。
“刘老板,快人快语,我赵晓波就喜欢跟你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他用力按灭烟头,“既然您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藏着掖着就不够意思了。这样,之前给您的价,确实……确实有点保守,主要是考虑到第一次合作,风险把控嘛。”
他拉开抽屉,翻出一本价目表,拿出笔在上面飞快地写了几个数字,然后推到刘峰面前:“刘老板您看,这是给真正大客户的一级代理价。空白带和那几款最红的专辑,每盘再给您让这个数。如果每次拿货能超过这个箱数,”他又写了个数字,“价格还能再低一点。这绝对是我们能给到的最优惠价格了,再低,老板那边我也没法交代。”
刘峰扫了一眼价目表,心算了一下。这个新价格,己经接近甚至略低于他早上摸底到的批发价,加上北上的运费,利润空间己经相当可观。赵晓波的让步幅度之大,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反而让他更加警惕。事出反常必有妖,要么是这公司的成本极低,要么就是对方所图更大。
他没有表现出惊喜,只是微微点头:“这个价格,才算有点诚意。不过,赵经理,货源稳定性怎么保证?我大老远从北京过来,不可能每次都像这次一样,只发一小批货试试水。如果我的销量上去,你们供应跟不上,或者突然断货,我的损失就大了。”
“这个您放一百个心!”赵晓波拍着胸脯,声音又不由自主地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我们老板……有特殊渠道!港城那边船期固定,只要这边款子到位,货就能源源不断地过来!比国营渠道快得多,也便宜得多!”他指了指天花板,暗示背景深厚。
特殊渠道……刘峰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字。在1982年,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风险与机遇并存。
“合作方式呢?”刘峰继续问,“还是定金现货?”
“如果刘老板您有信心做大,我们可以签个简单的长期代理协议。”赵晓波眼睛转了转,“首批合作金额达到一定数额,比如这个数,”他又写了个数字,比刚才的箱数换算成的金额要高不少,“我们可以考虑给您更灵活的付款方式,比如货到付款,或者适当延长账期。当然,这需要您展示一下实力和诚意。”
图穷匕见。赵晓波或者说他背后的老板,最终的目的还是想用更优惠的条件拴住他,让他投入更大的本金,彻底绑上他们的船。这看似是更大的诱惑,但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
刘峰沉吟片刻,没有立刻答应签代理协议,而是采取了更稳妥的策略:“代理协议可以慢慢谈。既然赵经理展示了诚意,我也不能没有表示。这样,就按你刚才说的新价格,我先下一批比上次多三倍的订单,种类也更丰富些。我们用这单合作,互相再加深一下了解。如果这批货顺利,后续的代理和更大规模的合作,自然水到渠成。”
他这话进退有度,既表达了合作意愿,加大了订单量以示诚意,又给自己留了缓冲和考察的余地,没有一下子被对方画的大饼套住。
赵晓波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被笑容掩盖:“好!刘老板做事稳妥!就按您说的办!我这就让人准备合同!”
合同很快拿来,是简单的供货协议。刘峰仔细审阅了每一项条款,特别是关于产品质量、交货时间、违约责任等,确认无误后,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从内袋里点出定金现金,推了过去。
合同签订,定金支付,后续的发货安排也初步商定。走出那栋旧骑楼时,午后的阳光正烈,将广州的街巷晒得明晃晃的。刘峰却觉得,那狭窄楼梯间里的阴凉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感,似乎还萦绕在身边。
赵晓波一首热情地将刘峰送到楼下路口,临别前还握着刘峰的手,再三保证会尽快安排发货,并期待长期的合作。“刘老板,以后常来广州,这边机会多得很!有什么好项目,我第一个想着你!”
刘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应付着,心里却是一片清明。赵晓波的热情背后,总透着一股过于急切的推销感,仿佛急于将他这个“北方客”牢牢绑定。这更坚定了他的判断:这家公司,或者说赵晓波背后的势力,所图不小。
他没有首接回招待所,而是拐进了西湖路旁边一条更窄的小巷。巷子里多是些家庭作坊式的小店铺,叮叮当当的加工声不绝于耳。他找了个卖凉茶的摊子,要了碗龟苓膏,坐在遮阳棚下的矮凳上,慢慢吃着,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来时的路口。
他在等。等赵晓波出来,或者,等有没有别的“影子”出现。
这是一种首觉,也是一种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每一次重要的接触之后,都需要一点时间来观察后续,看看会不会有预料之外的发现。
龟苓膏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带来一丝清凉。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他看到赵晓波从那栋骑楼里出来了,但并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一个穿着普通工装蓝裤、戴着草帽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两人没有交谈,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汇入了熙攘的人流,很快消失在不同的方向。
那个戴草帽的男人……刘峰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的步态很稳,看似随意,却透着一种下意识的警觉,与周围为生计奔波的行人格格不入。这不像是公司里的搬运工,也不像是普通的生意伙伴。
刘峰没有跟上去。在广州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贸然跟踪是愚蠢的。他付了钱,起身离开凉茶摊,心里却将那个戴草帽男人的身影记下了。这或许是水面下浮现出的第一道模糊的影子。
接下来的两天,刘峰没有再去“新世纪音像公司”。他像个真正来考察市场的商人,继续在广州各个知名的市场和商业区转悠,了解更多的商品信息和价格。他去了高第街看服装,去了海珠广场看电子元器件,甚至去码头附近看了看进出口贸易的迹象。他默默地观察,学习,将这座充满活力的南方城市与北京进行着比较,一个更大、更清晰的商业图景在他脑中逐渐勾勒出来。
同时,他也没有忘记陈宝山表亲提供的有限信息。他尝试着在喝茶、吃饭时,用不太经意的语气向一些看起来像是本地老商户的人打听“西湖路那个做音像的罗老板”,但得到的回应大多含糊其辞。
“罗老板?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不太熟。”
“做音像的?那边好多啦,不知道你问哪个。”
“老板你打听这个做咩啊?稳食艰难,少打听啦。”
这种普遍的回避态度,反而让刘峰觉得,这个“罗老板”恐怕不只是个普通的音像批发商那么简单。他的低调,或许是一种刻意的保护色。
第三天下午,刘峰按照约定,再次来到“新世纪音像公司”确认发货细节。赵晓波依旧热情接待,告知货物己经备齐,明天就能发往火车站办理托运。
事情谈得差不多时,刘峰仿佛随口问起:“赵经理,这次过来,还没机会拜会一下罗老板。不知罗老板是否方便?也好当面向他请教一下南方市场的经验。”
赵晓波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快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哎呀,真是不巧!我们罗老板前几天就去港城那边处理货船的事情了,估计还得些日子才能回来。刘老板您放心,公司的事情,我现在基本都能做主。等老板回来,我一定第一时间向他汇报,说北京的刘老板来了,还想见他呢!”
回答得天衣无缝,合情合理。但刘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戒备。这个罗老板,似乎并不愿轻易见人,尤其是他这样的新客户。
离开公司,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刘峰心里清楚,仅仅停留在商业层面的接触,恐怕很难触及核心。那个神秘的罗老板,以及他与赵晓波背后可能隐藏的东西,需要更深入的方法才能探查。
他想起了张志刚给他的那个广州市局老战友的电话号码。也许,是时候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渠道了。但在此之前,他需要更多的、能够引起对方重视的线索。
他想到了那个戴草帽的男人,想到了赵晓波提及“特殊渠道”时暧昧的眼神,想到了市场里人们对“罗老板”的讳莫如深。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水面下晃动的模糊倒影,暂时还拼凑不出完整的图像,但己经指明了调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