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何小萍,仓库里重新只剩下机油、灰尘和午後斜阳的光柱,其中无数微尘飞舞,仿佛刚才那个带着大学推荐表、眼眶微红的女孩只是一个短暂的幻影。
刘峰靠在冰冷的货架上,从脏污的工装上衣口袋里摸出半包“翡翠”,抖出一根叼在嘴上。火柴“嚓”一声划亮,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烟丝,发出细微的嗞嗞声。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滚过喉咙,压下了心头那一点难以言喻的翻腾。
为她铺路,看她走向更广阔的天地,这是他重生归来最坚实的执念之一。如今眼见种子发芽,破土而出,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欣慰,随即又被更大的空茫和紧迫感攫住。
他的战场,不在这里了。
窗外,1980年代的北京正以一种缓慢却不可逆转的速度苏醒。远处隐约传来推土机的轰鸣,那是旧城改造的号角;街上自行车流如潮,铃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几声刚刚出现的、略显刺耳的出租车喇叭;隔壁收音机里,邓丽君的软语甜歌正艰难地穿透样板戏留下的余音。
时代的风,己经吹起了衣角。
王师傅端着搪瓷缸子踱过来,缸子里泡着浓得发黑的茉莉花茶末。“走了?”他呷了一口,咂咂嘴,目光落在刘峰指间明灭的烟头上。
“嗯。”刘峰应了一声,烟雾从鼻腔缓缓溢出。
“是个好苗子,可惜了,以前在团里——王师傅摇摇头,没再说下去,转而道,“你小子,心思也不在这破仓库了吧?”
刘峰没否认,只是弹了弹烟灰。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堆积如山的、蒙尘的箱箱柜柜,那些标着各式代号、即将被新时代洪流冲垮或重新定义的“物资”。在前世,这些是束缚他的枷锁:在此刻,他却看到了其中沉睡的、无人识别的价值。
“王叔,”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东角那批“待处理’的老型号轴承,清册上写着‘无使用价值’,就这么放着,跟废铁没什么两样了吧?”
王师傅眯起眼,眼角的皱纹像干涸土地上的裂痕:“怎么?你小子又闻到什么味儿了?”这段时间,他早己察觉刘峰的不寻常。这小子干活卖力,肯吃苦,但眼神里总藏着东西,时不时能冒出些他听不懂的新词,还能把仓库里那些“废品”和外面某些急得跳脚的单位悄无声息地联系起来,换回些意料之外的“活钱”。
刘峰掐灭烟蒂,走到那堆被遗忘的轴承旁,随手拿起一个。冰冷的金属触感,上面还带着锈迹和油污。“河北那边有个农机厂,”他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生产线老,正好合用这种型号。指标卡死了,买不着新的,生产都快停了。
王师傅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规矩我懂。”刘峰转过身,眼神清亮,没有丝毫闪烁,“处理积压物资’,流程该怎么走就怎么走。价格嘛——,按废铁价加点辛苦费,合情合理。钱,走公账,清清楚楚。”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窗外遥远的市声隐约传来。王师傅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花来。最终,老库管重重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某种程度的放手:“手续!手续必须给老子办瓷实了!
出一丁点岔子,我打断你的腿!”
这就是同意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许。
刘峰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谢了,王叔。”
接下来的几天,刘峰像一台精密仪器般运转起来。他翻出积满灰尘的规章制度汇编,逐字研究:他跑财务科,磨着会计核对陈年旧账;他写申请报告,措辞严谨,引经据典,完全符合“处理报废资产”的一切要求。同时,他又通过几条隐秘的渠道,和那边农机厂的负责人通上了气。
一切都在规则允许的框架内,却又在规则的缝隙里,开辟了一条小小的、活水流动的通道。